《绝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2013)开头即引用法国小说家赛利纳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战后第一次再版时新加的卷首语的第一段:“旅行是很有益的,能丰富想像力。其余的一切只令人失望和厌倦。我们的旅行完全是虚构的,足见其生命力。”原著在这段后面还有三段:“这是从生到死的旅行。人,畜,城和物,一切都是虚构的。这是一部小说,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利特雷法语词典》指出,虚构的故事从来不出差错。/再说,谁都会虚构故事,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这是生活的另一面。”[1]
这是一语多关的片首语。你可以看作是导演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为整部影片定下情感基调,也可以看作是常用开场白“本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文艺化的表达。你可以想像得到男主角Jep Gambardella将要展开一段精疲力竭的城市之行,这同时也是对观众如何进入影片的一种暗示:这是一场属于观众的罗马之行。对身处罗马的人来说,他们将看到他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个角落,看到自己的生活。对没有去过罗马的人来说,索伦蒂诺动用了意大利导演曾经给人们留下的那些记忆,构建了一次想像中的旅行,一次虚构的旅行,而这将是一次具有生命力的旅行。
或许不能将《绝美之城》简单地看成是对意大利杰出导演们的致敬。他并没有止步于用现代摄像技术重现经典影片中的场景。相反,索伦蒂诺为所要重现的物、事、人都赋予了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摄影视角,而且融入影片的方式都是崭新的,并不与过去哪位导演相关。这不是致敬,而是重温。你可以根据你的记忆来选取想要的景色,每个人将看到截然不同的罗马。《绝美之城》更像是重走一遍你曾经和你的好友肩并肩一起走过的街道,浮现在你眼前的除了全新的彩色的城市外貌,还有那些记忆中的人事。这就像是在回忆中散步,在诸多前辈导演构架出来的虚构的意大利散步。因为有了那么多经典,所以我们脑中有一个区别于真实意大利的意大利,这个虚构的意大利索伦蒂诺现在要拿出来用熨斗熨一熨。
比如片末有人站在罗马拱桥上跳水。帕索里尼的《乞丐》(1961)中西蒂扮演的男主角为了和别人打赌吃饱饭后跳到河里不会死掉而从那样的拱桥上跳水。周围还有大量群众欢呼鼓舞。他在心爱的女人和其他男人跳舞(走向卖淫生涯)时难过万分,差点又从桥上跳下。在《绝美之城》中,这个美丽的跳水动作只是很自然地出现,而没有用镜头和对白做过多解释。如同你在大街上随便看到的景象一样:人们可能在做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并不知道前因后果。
再比如男主角Jep在大街上散步时看到有人站在梯子上摘果树上的果子,这个人的上半身都隐藏在枝叶之中。他看了一眼,好像想到了些什么,然后走开了。在帕索里尼的影片《坎特伯雷故事集》(1972)中,年轻的妻子站在双目失明的年老丈夫身上,攀爬到果树上与年轻的情人幽会。在帕索里尼的《十日谈》(1971)中,装作聋哑的年轻男子爬在梯子上摘果子,修女们嬉笑着看他,然后把他从梯子上拉到暗室里的稻草堆上做爱。树木象征着大庭广众之下的幽闭场所。从过去到现在,围绕着梯子和树都发生了许多故事。
或许你还发现《绝美之城》中出现的老式电梯和费里尼《八部半》(1963)中出现的老电梯很相似。Jep在电梯中看了看他一言不发的邻居,气氛有些僵硬。类似于《八部半》中因为电梯空间狭小而引起的微微俯看的近景镜头。Jep和酒吧女以及一位朋友拿着灯在公主黑暗的城堡中穿梭,欣赏公主们收藏的艺术品,这难道不就是费里尼《罗马风情画》(1972)中干过的事情吗?《罗马风情画》中不仅有公主和豪华但没落的宫殿,还探索了罗马地下城。也是这样,在黑暗中发现了无数珍宝。《绝美之城》中非常戏谑的是公主们没干别的,正全情投入地围坐在一起打麻将。在宫殿改造的展厅中看到自己曾经睡过的摇篮床成了展品,耳中听着解说词,这是怎样的心情?
嗯,还有圣人能和鸟说话。帕索里尼《大鸟和小鸟》(1966)中,圣人不吃不喝跪在鸟儿出没的地方历经四季轮回,终于听懂了鸟语,向鸟儿传教。圣人赶走要膜拜他的那些人,从喧闹中逃脱。《绝美之城》中的圣人招来了一群鹧鸪。他们挤满了Jep的露台。她像帕索里尼《定理》(1968)中成仙的女佣一样只吃植物的根,几乎不进食。她是所有传奇圣人的代表。她像少女一样晃脚甚至把鞋子晃掉,她又像所有圣人一样,通过禁欲和想像而关闭外部世界的大门,打开内部世界的大门。他们是曾经那个世界最懂得想像的人。而从Jep的露台看出去是古罗马竞技场的那堆废墟。竞技场时不时出现在画面中,又勾起许许多多回忆。
罗马之夜,《绝美之城》中那些大街上空荡荡的桌椅。罗马的街头一景。无论费里尼的《罗马风情画》、《甜蜜的生活》(1960)、《月吟》(1990)还是许许多多其他反映意大利生活的影片中,那些桌椅上面都坐满了人,人声鼎沸,说着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吃喝着奇奇怪怪的意大利食物,时不时歌唱。那孤零零的雕塑旁,贝尼尼曾经开着出租车路过,他抱怨罗马的街道狭窄曲折很难驾驶(《地球之夜》,1991)。那阶沿上曾经坐满嬉皮士,他们载歌载舞,摩托党呼啸着从街道上驶过(《罗马风情画》),如今他们又身在何方?
你一定不会忘记罗马那夸张豪华的喷泉。夜晚的喷泉中有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美女(《甜蜜的生活》),天亮后可以在街头的水龙头下洗个手。《绝美之城》中你可以看到白天靓丽的喷泉,以及女士们在古建筑中进行美声演唱。当然还有亚洲游客在不停拍照时暴毙——《月吟》中黄蜂一样的亚洲游客几十年后的终极下场。
《暴力人生》(1962)中西蒂曾经从中间有花坛装饰的四方庭院中走过。无数的人从这样的庭院中走过。罗马的建筑和街道好像是那么熟悉,以至于只要看到就能想起一些故事来。或许在罗马闲逛的Jep让人想起《八部半》(1963)中没有灵感的电影导演。不过索伦蒂诺为Jep的没有灵感加了时间跨度。《八部半》中我们看到导演是持续五个月看试镜没有结果,而Jep不再写作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大半生。他反而是实践了《八部半》中所谓的艺术家应该保持沉默。《八部半》结尾处制片建议从一场派对开始整部影片,《绝美之城》真的在一场喧哗的派对后打出影片标题。
Jep和侏儒主编一起单独吃喝了两次,这汤不错。记者是被费里尼、帕索里尼等诸多导演所嫌弃的职业,而Jep恰恰是一名记者。他还奉命采访了以头撞墙的行为艺术家。如果说索伦蒂诺有什么做得不够地道的地方,那么对过场式的配角处理得过于符号化可能算一个。行为艺术家、派对打针美容的女士们、美容医生、夸大自己个人的奉献的客座女性友人、热衷厨艺的主教、热爱普鲁斯特略有些发疯的文艺男青年,等等。Jep本人更以在葬礼上的完美演出而让他的女伴感到震惊。虚情假意?罗西尼、安东尼奥尼、费里尼、帕索里尼镜头下的罗马,那个战斗中的罗马、喧哗的罗马、苦苦挣扎中的罗马、感情真挚、历史文化厚重的罗马,留下一堆废墟。黑社会人士号称自己在支撑着社会运转,《格莫拉》(2008)中的意大利才是真实的意大利?从高级定制服装业到垃圾处理,都逃不过黑手党的魔爪。他们是有品位的神秘旁观者,他们望向远方,而非和Jep一样夜夜歌舞升平。
还有喜欢安东尼奥尼的人提到《夜》(1961)和《奇遇》(1960),这是在寻找他们心中的罗马。我还可以说,空空的阳台都似曾相识。而在古建筑中高歌的中年女子和侏儒主编让我想到赫尔措格。《五种死亡的声音》(1995)中导演虚构出来的废墟偶遇女子唱歌场景因其美妙和意外而令人多年来无法忘怀。
追寻着美妙和意外,任凭自己漂泊,就好像你在游览一个用记忆编织的“罗马”,这样你能在《绝美之城》中发现接连不断的惊喜,感受那个比费里尼时期更加明显的沉重文化和轻质生活之间的隔阂。追逐剧情、人物设定、考据出处的话或许你反而会觉得困惑,或者有媚俗感。
[1]参见沈志明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