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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及穆齐尔随笔摘抄

九间

看有些书就像在看自己。不是说自己的写作水平和作者相当,而是指作者的处境和微妙的感受非常相似,警句式的感慨就像自己发出的。当触及内心最细微感受时,时空差异几乎不存在。看佩索阿的《惶然录》就是这种情况。看的时候在书上划了一些有共鸣的段落,有些是整段整段的。但我不准备摘抄下来。合上书本时我发现作者不能告诉我更多我所不知的事,不能给予更多启示,没有看到新的思想。随着文字,我重新体会了一些曾有过的感触,比如办公桌前发呆、和同事们合影时的感受、深夜里独自奋笔疾书,等等。矛盾、波动,不成系统的想法,业余时间里进行的写作,没有尽头的坚持,这一切只向自己作交代。最后落入温柔无力之中。不同之处在于佩索阿以更严谨的态度坚持了一生,而我的未来还不确定。

看有些书的时候情况截然不同。同样的问题,作者思考得比你深入,你久久不得解,而作者能给出清晰的、你没想到过的解释。还能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的新问题。

最近读了穆齐尔(Robert Musil, 1880 – 1942)的处女作《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Die Verwirrungen des Zöglings Törleß, 1906)和一些随笔,正有此感受。随笔切中时弊,而小说是其理论的展现平台。以下借复述小说主要情节摘抄一些随笔中的段落,以整理思路。剩下一部分笔记还没消化透,留待日后继续。

穆齐尔曾明确地说过,描写16岁少年只是一个花招。成人“被太多东西搞得复杂化”,而少年比较单纯,且恰处于思想成型时期,对外界变化能做出迅速的反应。

为了勘探特尔莱斯的反应,作者准备了称得上耸人听闻的外部刺激。小说安排特尔莱斯远离父母亲人,在一个全封闭式的寄宿制男子贵族学校就读。特尔莱斯在学校里和柏茵伯格、莱丁交往甚密。某天,懦弱的同性恋者巴斯尼偷柏茵伯格的钱还给莱丁,被莱丁揭穿,巴斯尼因怕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故对两人言听计从,不幸地成为莱丁和柏茵伯格的虐待对象。莱丁是一个“向外”的人,喜好人群中的威严,经常欺负同学,也经常找男同学来满足自己的性欲。而柏茵伯格是一个“向内”的人。他是禁欲主义者、神秘主义者、灵魂论和意志论拥护者,有意志力,有自己的理论,坚持苦行。他鞭打巴斯尼,与巴斯尼发生性关系,诱使巴斯尼接受催眠术,有目的地在巴斯尼身上进行所谓“提取”灵魂的试验。虐待高峰时巴斯尼几乎被抽打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此级别的施暴比前一阵社会上热议的熊姐远距离飞踹女生腰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柏茵伯格和莱丁从私下施虐发展到当着特尔莱斯面施虐,最后进一步发展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侮辱巴斯尼,恐怖指数极高。

但好友的残忍还不能激起特尔莱斯足够强烈的反应。施隆多夫(Volker Schlöndorff)根据《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改编的电影《青年特尔勒斯》(Der Junge Törless, 1966)将重点简单地放在特尔莱斯如何明辨善恶上,删除了关键性的暧昧段落和男生之间的直白。他逐渐意识到并不存在绝对的善恶之分。他藐视好友的行为,厌恶懦弱的巴斯特,并最终选择离开这个不该久留的是非之地。

而小说中,恶行并不是特尔莱斯困惑的主要内容。“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无论颓废还是健康都如此忧虑重重的时代,人们试图为心灵的健康与病态、道德与非道德划分界限的尝试是过于粗线条和几何式的”,穆齐尔在描绘校园暴力时并未作善恶这种简单区分。他在选取题材时也根本没有在意小说是否“伤风败俗”。在他看来,道德与非道德,健康与病态都是相互依存的,非道德补充了我们对道德的认知。艺术“不是全面地去表现它所描绘的人、情感波动和事件,而是片面地表现它们。因此,作为一个艺术家去热爱某种东西,就意味着被感动,不是被这种东西的价值或者无价值而是被它的某一个突然展开的侧面所感动。艺术展现那些还很少有人看见的东西,这是它的价值所在。它是征服性的,而不是安抚性的。”困惑特尔莱斯的,不是暴力事件本身,而是事件背后巴斯尼的心理状态,许多个穆齐尔雕琢的瞬间本身所展现出来的吸引力。比如莱丁和柏茵伯格殴打巴斯尼时黑暗中魅惑摇曳的灯光,巴斯尼雪白漂亮的少年身材第一次出现在特尔莱斯面前之时。每一个能让敏感的特尔莱斯有所触动的瞬间。

假使没有外部刺激,来自特尔莱斯自身的冲动也足以困惑他很久。小说刚开始,特尔莱斯和柏茵伯格一起喝茶,一起去妓院。他看妓女感觉像母亲,倒是看柏茵伯格很羞涩,还会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到窗外,因为近距离看着英俊的好友,他“产生了性冲动”。看到巴斯尼的身体又一次诱发了特尔莱斯的性冲动,可以推测,对柏茵伯格的喜爱是一种长期的倾慕,只是他自己也比较模糊,处于性取向摇摆中——这种摇摆的产生或许和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没机会见到适龄女孩子也有关,他没有胆量表露心思。而看到巴斯尼,极可能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男性身体。巴斯尼是迷一样的人物。毫无理由地顺从、听话。甘愿做他人的奴隶。当特尔莱斯第一次和巴斯尼独处时,巴斯尼居然主动地脱去衣服。

当巴斯尼半夜里主动爬到特尔莱斯床上,搂住特尔莱斯说“我爱你”的时候,特尔莱斯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但事实上他无力拒绝。从此特尔莱斯和巴斯尼展开了一场地下情,一度频繁私通。

穆齐尔花大量笔墨在特尔莱斯的内心变化上。将特尔莱斯如何痛恨小偷巴斯尼,又如何对巴斯尼产生兴趣、如何被巴斯尼吸引、如何关切巴斯尼,到最终厌恶巴斯尼的整个过程展现了出来。此中有非常多的心理分析。在这部卓越的小说中,你看不到在艺术作品中占主流位置的抽象情感。诸如源头不明的坚定不移的爱情、无法消解的仇恨。因为某些个令特尔莱斯感动的瞬间,让他的情感产生了变化。这些瞬间可能只对特尔莱斯一个人来说是重要的瞬间,有时他的情绪变化和外界毫无关系,只是他自己想通了某个问题。而这种极富个性的情感变化也随时可能朝反方向发展下去。在穆齐尔面前,大量自以为描绘了人类情感的爱情故事都只是虚情假意。“强烈的、纯粹的情感体验几乎像感觉一样是非个人的;情感本身是缺乏质量的,只有体验了情感的那个人才能赋予它个性特点。”人们根本就不应该“再沉迷于那种所谓的生活中的伟大情感的神话”,“但这种神话却统治着我们的艺术。”

穆齐尔在《关于罗伯特·穆齐尔的书》中进一步说到,“无论是在心理描写中还是在情节中,人们通过心理内在描绘出的都只是人的本质特征所产生的结果,而不是那些本质特征本身;它像一切从结果推导出原因的东西一样不确定。这样的艺术既不能抵达性格的内核,也无法恰切地描绘出这种性格的命运带给人的感觉。尽管它如此重视情节和心灵说服力,但严格说来却既没有什么情节,也没有心灵说服力,从整体来看只是毫无创造力地在各种新措辞中停滞不前。”穆齐尔在《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中进行的尝试其实不是将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引入小说这么简单,事实上穆齐尔对由心理学来主导非理性领域持怀疑态度。他在小说中努力把握的不是单纯心理变化,而是人物内在非理性的变化,企图把握人物意志。在这个过程中,虚构故事变得现实,达到一种奇异的效果。读者能从内到外穿透性地全面把握特尔莱斯这个人物。就这一点,穆齐尔的处女作几乎完全颠覆了19世纪小说创作传统。

特尔莱斯除了接受来自非理性的考验,还同时要质问理性。虚数让特尔莱斯万分不解。数学老师对他的求助无能为力,推荐阅读康德的书籍,却同时推说康德可能太深奥,不适合他,有些问题长大以后就自然会明白了,现在不需要深究。特尔莱斯阅读了康德,并写有大量笔记记录自己的困惑。最终特尔莱斯发现阅读康德毫无作用。虚数确实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虚数是纯粹数学领域的假设,他原本以为讲究理性的学科是与现实紧密联系的,却出现了毫无实际意义的假设。穆齐尔把他自己对数学的理解抛向一个16岁少年,让特尔莱斯万分困惑。“在整个事情的根基上,某些东西是绝对无法理顺的”,数学只是空中楼阁。但一切照常运行。我们相信我们的此在,但此在“本质上只是一个谬误,没有这个谬误,‘此在’也许就不会产生”。小说中其实并未就数学本质展开更多更深入的探讨,柏茵伯格学到了虚数的定义,接受了它,觉得没什么困惑;特尔莱斯特别强调实证,且受经验主义影响,产生了困惑。几乎有机会重新思考,触及到一点点数学本质,可惜没人可以交流,凭借他一个人的思想还不足以理解。

穆齐尔用数学代表理性,借助特尔莱斯的困惑展现了现实中我们无法讨论理性、无法传授理性的尴尬。完全可以进一步展开:“那些人们在学校里能够学到的东西,知识、理性秩序、从概念上加以定义的对象和关系”,“可以像一颗削去棱角、打磨得很光滑的骰子一样被塞进我们头脑里,或者从中取出来:这样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死的:它们不依赖于我们而存在,是情感的反面。精确性、正确性扼杀声明,能够被定义的东西、作为概念的东西,是死的,是僵化的,是骷髅。一个单纯的理性主义者在他的兴趣范围内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去体验这一点。但是在某些精神领域中,人们每走一步都会有这种体验”。“在这些领域中,词语不描绘任何被确定下来的东西。它们是活得词语,在意志和情感交汇的瞬间,它们满载着含义和智性的关系;一个小时之后它们就不再言说任何东西,尽管它们说出了一个概念能够说出的一切。一个这样的思想大概就可以成为活的思想。”

读到穆齐尔的《精神与经验》,你会发现穆齐尔深究的问题在别处,没有停留在教育有问题、老师不能传教,家长无法及时了解子女心理变化这种层面。柏茵伯格抱怨老师不学无术,而特尔莱斯并未有此想法。他会对数学老师办公室的书籍感兴趣(说明数学老师的办公室不是一文不值,这个关键细节施隆多夫之流根本视而不见),会努力与老师沟通,坦述想法,却被神学老师误以为对宗教产生了兴趣。特尔莱斯始终是在寻找思考的方向,他的智力在成熟,穆齐尔根本没有把笔墨浪费在抨击教育上。“我们这个时代那种时髦的智力上的匆忙,思想在成熟之前的过早凋谢,都是因为我们是在用思想寻找深刻,用情感寻找真理,而没有注意到相反的方面。”

绝不是像同济大学版封底简介所说,小说预测了什么“理性化的现代社会走向专制与暴力的必然性,以及制度对个人的压制”,仿佛这部1906年发表的小说寓言了在当时的环境下,暴力和专制必然占据主要领导地位,极端情况下就会爆发战争。小说其实把镜头对准了特尔莱斯这一个个体,分析着思想的形成,以及这个时代思想的疾病。他会特意写特尔莱斯看过哪些书,能看到哪些书,特尔莱斯如何钻研数学问题,等等。穆齐尔把握住的是精神层面的败坏,而不仅仅是制度问题和战争问题。“根据对象的不同,思想的关键要么是经历的概念性,要么是它们变动不居的特性”。而“在我们的时代,各种对立林立云集而且完全无法调和”,“时代的胃已遭到败坏”。“这是一座巴比伦式的愚人院;从上千个窗户中向漫游者同时传来上千种不同的声音、 想法和音乐,而明显的是,与此同时,个体成为无政府思想的游戏场,而道德则随着精神的分化而分化。”特尔莱斯是穆齐尔的第一次实验,难免有瑕疵,但许多日后的思想已经有所萌芽。《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可以看作是《没有个性的人》这道大餐的餐前开胃菜,而众多随笔则是辅助阅读的导览。

正如穆齐尔自己曾写道,有这么一种情况:“一位诗人突然以极大的热爱去描写一种他私人很憎恨的东西。人们简直可以说,他的精神有能力做任何事情,但也有能力把一切从其通常的意义中分离出来,而一个蹩脚的业余诗人的特点确是稳定持久的感情,因此他也很容易被那些具有片面精神性的时代推得很高。”读罢《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我发现穆齐尔本人就属于他所推崇的这类诗人。而“蹩脚的业余诗人”,如果你不能理解,近一点说,就想想我们这个时代当红的流行歌曲词作者吧。近日与友人谈起过林夕,还说到苏打绿的歌词已经和郭敬明走到一条道上去了。这些不断有人向你推荐的名人都属于“蹩脚的业余诗人”之列。当时我还没想好如何解释这种空洞虚假的情感何以打动如此多的人。穆齐尔简单的一句话便给出了非常清晰的解释。几乎无需我再做补充说明。该说法同时适用于那些曾经很走红,随时间推移逐步被淡忘的文化艺术从业者。

主要参考书目:
《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施显松(同济老师) 译
《穆齐尔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12月,张荣昌 编选,吴晓樵、徐畅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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