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与不见西班牙

图/从阿尔卡萨堡眺望塞哥维亚

2014年5月为期17天的人生第一次西班牙行。半年后凭回忆写完,真够拖拉。特别说明:文中涉及一些需要翻墙才能查看的链接、视频和图片,而且多图慎入。


转眼到了大雪时节,上海气温急骤下降,50%可能即将迎来今冬第一场雪。雨夜里看着窗外摇摆的大树和急促的行人我就像毛姆(W. Somerset Maugham,1894-1965)一样思念起安达卢西亚(Andalusia)的阳光。

5月的安达卢西亚降水量很少,进入盛夏后几乎不下雨。早去一个礼拜的朋友在格拉纳达(Granada)晒脱皮,千叮万嘱要带防晒霜。等我们到达西班牙已是5月18日,雨水跟着我们从马德里(Madrid)到卡斯蒂利亚-莱昂(Castile and León),穿过拉曼查地区(La Mancha)一路往南,在马德里看斗牛场时突降暴雨,在塞哥维亚(Segovia)低温大风导致支气管炎复发。在龙达(Ronda)那雨也是连绵不绝,而巴塞罗那(Barcelona)大暴雨后的海边彩虹刷屏了Instagram。谁说西班牙除了北部地区都少雨?这雨水的见面礼看来并不是《格拉纳达以南》(South From Granada,1957)作者Gerald Brenan独享。

图/从阿尔拜辛(Albayzín)最佳眺望点圣尼古拉斯广场(Plaza San Nicolas)远眺阿尔罕布拉宫

始终笑脸相迎的,唯有格拉纳达。格拉纳达的阳光不像是炙热海滩上那般毒辣,强烈归强烈,金灿灿却并不是很晒。在阿尔罕布拉宫(Alhambra)关门前,夏宫(轩尼洛里菲宫,Generalife)里只有我们、花、蜜蜂,还有阳光,四处望去都不见人。太阳在西面城区背后落下,洒在南面阿尔罕布拉宫上,我们和阿尔罕布拉宫还有太阳之间毫无阻隔。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太阳毫无保留的热情。计划从阿尔罕布拉宫逃走的摩尔族国王穆罕默德的三位公主雅达、卓蕊达和卓拉海达正守在窗前期待着太阳落山,以便选择一个好时机,逃出阿尔罕布拉宫和信仰基督教的心上人私奔。

图/从阿尔罕布拉宫中的科马列斯塔(Torre de Comares)远望阿尔拜辛

在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的《阿尔罕伯拉》(Tales of the Alhambra,1832)中,小公主最终含恨没有走成,小公主看着眼前景色,想想逃跑的风险,怕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离开。她被咒语封锁在水池中,一直等到一位以玫瑰定情的年轻女孩来水池边诉苦薄情郎。这位女孩恰好是纯粹的基督徒,可以为小公主解封。小公主也顺手送了她一段姻缘,嫁给卡斯蒂利亚伊莎贝拉一世的爱臣路兹·狄·阿拉尔贡。在华盛顿·欧文采集来的格拉纳达民间故事里,在阿尔罕布拉宫的花园中发生了太多一见钟情的事。玫瑰坛,水池,灿烂的阳光和打破宗教束缚的爱情。在真实世界中,如果你现在来参观阿尔罕布拉宫,导游一定会指给你看公主塔(Torre de la Cautiva),这是原信基督教后皈依伊斯兰教的王后索拉亚(Zoraya,原名Doña Isabel de Solís)在这座伊斯兰教宫殿中的寝宫,它孤独地立在栽满耧斗菜、玫瑰等芳物的花园旁边。爱情战胜宗教?在《疯狂奥兰多》(Orlando Furioso,1516)中,基督徒有神灵保佑,沙粒可化兵,而伊斯兰教一方在神灵挑拨下亲友可反目,基督徒们轻松战败异教徒,取得圣战胜利。罗吉耶洛跟从基督教的爱人布莱德梦,从伊斯兰教转投基督教。完成传播后代的重任后,罗吉耶洛早早离世,布莱德梦的子孙开启意大利的盛世。在亚利欧斯多(Ludovico Ariosto)那里,两个教派的人宛若正邪两面。1492年,最后的摩尔王朝从阿尔罕布拉宫退守,一个辉煌的时代暂告终结。

图/公主塔附近的花园

有一座文艺复兴建筑代表着摩尔人离开后的时代和帝王之梦:查理五世宫(Palacio de Carlos V)。阿拉贡的斐迪南二世与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一世的外孙:查理五世想在阿尔罕布拉宫建造可以永久居住的寝宫,于是有了查理五世宫。1527年兴建此宫殿时查理五世既是西班牙国王,同时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摩尔人离开了这里,伊斯兰教已经和格拉纳达没有关系。你可以看到内侧有多立克柱式,外侧有狮子的浮雕,这座至今没有建造完毕而且查理五世始终没有机会入住的宫殿以一种封闭的姿态耸立在那里,和公主塔诉说着完全不同的故事。

图/查理五世宫(Palacio de Carlos V)内部
图/查理五世宫外部

如今你可以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公正之门(Puerta de la Justicia)之间随意穿入穿出,想象着曾经的繁华。当年引水灌溉花园的水渠还在使用,阿尔罕布拉宫的建筑有许多地方正在进行着修复工作,企图重拾格拉纳达最辉煌的时代。工作人员一笔一笔描画着伊斯兰教的墙面花纹,令斑驳的墙面重新变得色彩缤纷。

图/阿尔罕布拉宫狮子庭院(Patio de los Leones)一景
图/阿尔罕布拉宫狮子庭院一景
图/阿尔罕布拉宫室内抬头望
图/阿尔罕布拉宫纳塞瑞斯皇宫
图/阿尔罕布拉宫狮子庭院正厅
图/阿宫图考

而那花园盛开的都是新鲜可人的花,经过精心修剪,与其说是过去的遗迹,不如说是全新的世界,一种代代相传的感觉。据悉花园占地面积还在逐步扩大。所望到的夏宫那片绿意盎然的风景正是后来扩建所得。这里的植物以观赏性花卉和几何形修饰枝叶为主,总体上风格比较奢华,但也很矜持。耧斗菜这样的植物妖孽又飘逸。不似塞维利亚(Sevilla)。塞维利亚街头的植物包括西班牙广场这种公共区域的植物普遍个头儿很大,像百子莲这种上海也有的品种,塞维利亚的尺寸要大2倍。

图/阿尔罕布拉宫中的耧斗菜
图/阿尔罕布拉宫中的黑种草
图/塞维利亚西班牙广场的百子莲

阿尔罕布拉宫虽是本着超越塞维利亚王宫的目标而建造。但或许因为阿尔罕布拉宫在华盛顿·欧文著书之前一度没落无人打理,花园一度破败,随已经重新修护打理,但目前看上去气质尚不如塞维利亚王宫高贵,历史感也不足。塞维利亚王宫有高大繁茂的乔木,落花满地的蓝花楹,垂落三层楼高的三角梅,精心修剪的植物迷宫,遮天蔽日的绿荫包围着错层设计的王宫,散养的孔雀悠哉悠哉,皇室气质十足。阿尔罕布拉宫更多的是阳光的浇灌和溪水流淌的幽静。

图/塞维利亚王宫花园中,在蓝花楹落花上漫步的孔雀
图/科尔多瓦火车站的兰花楹
图/科尔多瓦火车站的兰花楹
图/塞维利亚王宫花园中三层楼高的三角梅
图/科尔多瓦(Córdoba)Calle San Fernando大道上一般尺寸的三角梅
图/塞维利亚王宫一角
图/塞维利亚王宫的墙饰
图/塞维利亚王宫的墙饰
图/塞维利亚王宫内饰
图/正义之门外不远处的华盛顿·欧文雕像

华盛顿·欧文的雕像就屹立在出阿尔罕布拉宫的路上。沿着那条路走很快就步入城市,先看到的是皇家礼拜堂。城中也有不少古迹。在这些古迹周围是现场演奏水平高于录音水平的街头音乐人在贩卖CD,一条大狗口衔狗绳溜着自己,卖着恶搞好莱坞icon的个性T恤店,摆满格拉纳达历史相关书籍的书店,立着一些当代艺术展板,当然还少不了现代建筑插足。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帅帅的音乐人立即用中文和我们打招呼,说是有好朋友在中国留学呢。欧洲人见到黄皮肤就以为是日本人的说法已是过去时。说出自己来自中国,犹太人开的餐馆可能还会给你打折扣。西班牙的服务生大多男性,帅气的服务生互相拍打对方臀部嬉戏打闹一番才想起为你榨橙汁。就餐的人也不介意他们怡然自得磨磨蹭蹭,大家的节奏不知不觉都慢了下来。Navas酒吧街里的服务员长相酷似Tim Roth,虽然不高,身材标致,精致而且好脾气。卖冰激凌的大叔跟调酒一样调配五花八门的冰激凌,不时和你开着玩笑。只需5分钟左右走一个下坡路,便从古代回到了热情的现代。

图/格拉纳达皇家礼拜堂

从老城区继续往西南步行不多久,就到了新城。新城都是当代建筑,包括开放式的格拉纳达大学,体育馆,没啥古迹。在体育馆南面,便是来格拉纳达必去的地方:加西亚·洛尔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故居。

图/洛尔卡故居正门

他的故居看上去和三十年代老照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藤蔓还在,白屋旁的橘子树茂盛,新鲜的橘子熟透了落在地上。洛尔卡早年写过大量以格拉纳达当地风貌为对象的诗篇,包括格拉纳达的植物、民间歌谣、女友玛丽娅·路易莎等让他无法忘怀的故土人事,代表作比如《深歌与童谣》。洛尔卡的技能点堪称完美,他精通音律,擅长钢琴,同时饱读诗书。不知能否类比宋词,西班牙有些古诗其实也是词,可谱曲演唱,洛尔卡可以很顺畅地掌握那些诗歌,他还可以自行创作诗歌并同时谱曲配画。洛尔卡既传统又现代。正是浸润在阳光中的格拉纳达让洛尔卡写出了关于永生的真相:

什么是永生?
就是长生不老
在最平静的水里,
在鲜花盛开的岸旁
有佳肴美味来滋养。

对比许多年后的Ian Curtis对永恒的想象,画面又是何其相似。而正是在这个满地滚着柠檬,车子一路开过去随便碾压的富饶之地,洛尔卡在好友罗萨莱斯(Luis Rosales,1910-1992)家中被捕,并惨遭杀害。遇害原因不明,一说是本来去杀闹革命的罗萨莱斯,误杀了洛尔卡。一说是当时社会对同性恋不宽容,他追求过达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又从精神上迷恋过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写诗示爱的高调同性恋洛尔卡在西班牙有不少“仇人”。诡异的是,近些年格拉纳达当地对乱葬坟进行了挖掘,没能找到洛尔卡的尸首。

图/洛尔卡故居花园中的石榴,石榴是格拉纳达的象征,从阿尔罕布拉宫到街头路障上都能看到石榴

你现在可以在阿尔罕布拉宫购物商店和每一家格拉纳达当地书店买到洛尔卡的相关书籍,他是格拉纳达的象征。在洛尔卡故居可以买到丰富的周边。这个故居暗藏在一个公共花园中,花园里格拉纳达的圣物石榴硕果累累。非常遗憾的是故居每次只容15人参观,我们一次遇到小学生参观,直接一天废了;另一次特别巧,5月25日恰逢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西班牙地区选民投票,为了参加投票而临时闭馆,于是我们未能参观室内。投票日也是厉害,格拉纳达满大街欧盟选举海报,酒吧的电视机上也播放着选举相关节目,而在龙达,海报上候选人的大眼睛被人为挖掉。

顺便我们在新城区兜兜绕绕洛尔卡求学的格拉纳达大学,并未找到一丝与他相关的痕迹。无论是他就读的法学院系、其他文科类院系,或是无关的理工科院系。但我们并未走遍格拉纳达大学。这所大学的不同学院零星分布于格拉纳达多处,完全开放式。我们通过网页版的谷歌翻译和物理系的保安大叔沟通许久,意识到一日之内走不完格拉纳达大学的角角落落。只要是离开阿尔罕布拉宫和阿尔拜辛一带,格拉纳达的市区可以用繁华和现代化来形容。这里虽然长久以农业为重,却从来不是闭塞的村庄,而是自古有着皇室大气度、注重文化知识的地方,格拉纳达大学前身是伊斯兰教文化中心,曾经是欧洲最好的大学之一,如今也依然是西班牙最好的大学之一。否则也不会出洛尔卡、罗萨莱斯这样的诗人来。在《格拉纳达以南》中描绘的20世纪初期格拉纳达南部村寨中的西班牙人在现在的格拉纳达和周边一带倒是并不能看到。正如Gerald Brenan自己所说,后来的西班牙发生了很大变化,格拉纳达以南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但也可能是我并未深入格拉纳达以南地区的缘故。西班牙如今依然有很多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小镇,因为大山的阻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天然地无法与外界接触。其中就包括因为山路耗时太久来不及去的阿拉贡(Aragón)中世纪小镇阿尔瓦拉辛(Albarracín)。

图/格拉纳达大学内厅一角
图/格拉纳达新城区
图/古镇阿尔拜辛

在《格拉纳达》以南中描绘的小镇人民温文尔雅不粗暴。他们不读书看报,他们只对镇子上的事情感兴趣,外面的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对知识的认知仅限于可以养活自己的那部分必备技能。而西班牙南部风调雨顺,日照充足,不需要太努力即可养活自己。于是他们总是很闲,并没有迫切学习新知识和出人头地的欲望。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晒太阳、演奏音乐、休息,享受洛尔卡笔下的永恒。

在《西班牙主题变奏》(Don Fernando, or Variations on Some Spanish Themes)里,毛姆描绘了一类特别让他感兴趣的西班牙人。因为宗教原因,有一些西班牙人立志于当一名苦行僧。他们不工作,四处讨饭吃,他们对世俗的欲望降为零。有一部分人用鞭子抽打自己,幻想地狱的样子,用苦难包裹自己,从精神上和肉体上排除欲望,净化自己。毛姆尝试着想象地狱的样子,但他无法坚持这种精神冥想,他坦言无法割舍世间太多人事。

在格拉纳达未能见到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倒是在科尔多瓦见到了洒脱的拾荒者。说是流浪汉,衣着时髦,没有剃掉的胡子让他看上去非常英俊。科尔多瓦路边果树随便采摘,柠檬、橘子,想来他也不缺水果。他有一只高大的狼狗为伴,中午时分在大清真寺前的古罗马桥(Puente Romano)下钓鱼吃。科尔多瓦的河清澈见底,大鱼是少不了的。在这个地方随便晃荡也不会饿着自己。这地方还是科尔多瓦,科尔多瓦可不是一个小镇,曾几何时也是西欧最大的城市。

图/古罗马桥
图/古罗马桥上的音乐人

科尔多瓦曾经见证了伊斯兰教的辉煌。科尔多瓦大清真寺(Mosque of Córdoba)曾经是伊斯兰教的圣地。当我步入这个如今被改成天主教堂的清真寺,不知何故,就是想哭。十年前大清真寺吸引到我是因为此乃世上罕见的两大宗教合二为一的建筑。在一座建设精巧的清真寺内,长出了一个天主教礼堂。通常的说法是,这是两大宗教结合的产物,是其他国家不会看到的奇观,也是世间和平的象征。但是当你步入这个神圣的地方,仔细看天主教浮雕和周围伊斯兰教雕饰以及柱子的关系,你会发现衔接非常生硬,毫无融合可言,这就是硬生生按进去的。突兀、不自然、无法忍受。而且至今不允许伊斯兰教教徒来此地朝拜,张承志在《鲜花的废墟——西班牙纪行》中记录到,一位伊斯兰教朝拜者刚在正门外(猜测是橘园外的宽恕门)行礼就被安保人员立即带走。这就是一个宗教征服另一个宗教的产物。因为看到清真寺美丽绝伦,卡洛斯五世舍不得推倒它,但改建只是令其变得不伦不类,不能说情况就好到哪里去。后来他中止了改建,保留了一座清真寺内藏着教堂的建筑。一个文明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对另一个文明展开屠杀。莫不提驱逐摩尔人等一波波在西班牙土地上掀起的浪潮。

图/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内立柱
图/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内小教堂与立柱之间的奇妙过渡
图/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内教堂顶部
图/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内千变万化的顶部一种

我们到的时候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内有一些清真寺的遗迹展览,包括科林斯柱的柱头。这些展品在提醒着我们,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原本也沿用了罗马建筑风格,它实际是在罗马和西哥特式教堂的基础上改建并扩建成阿拉伯风格的清真寺的,公元前罗马人就来到了科尔多瓦,比穆斯林们还要早。如今城区内还能找到罗马城遗迹。那么,当大清真寺的中心被插入一个小教堂时,亚伯拉罕会是怎样的表情?就好比说那科林斯柱,你西班牙的清真寺上有,我罗马的柱上也有。其典型植物花纹茛苕叶来自一系列地中海常见草本植物,其爵床科典范虾膜花(Acanthus mollis)从托莱多(Toledo)到科尔多瓦再到格拉纳达,可以说一路上看到无数次虾膜花摇曳。千百年来,这些草本一直在茁壮成长,静看世人争来斗去。很有种本是同根生的味道。

图/托莱多格列柯博物馆(Museo del Greco)中的虾膜花
图/托莱多格列柯博物馆中的虾膜花全株差不多有一人高
图/科尔多瓦城区内罗马古城遗迹

我也并不能说出怎样的融合方式才是合适的。只是很明显地感觉到一步入大清真寺,那种庄严肃穆就包围了你。在外部绕了一圈都没有这种感觉,一进去就忽然整个把你拿下。无论是在立柱中徘徊,还是在橘园中看人来人往的那二十分钟。橘园很朴素,你能在这里感受到的不是那种在庞然大物般精致的大教堂里体味到的渺小,而是一种很奇妙的宁静开阔。游人并不少,但在记忆中,他们仿佛从眼前退却干净,一个不剩。无法从细节上,比如雕饰纹理上对这种感受的产生原因加以解释。这座身经百战的建筑凝聚了空间和时间,罗马人和西哥特人、摩尔人、天主教徒们,来自世界各方的人出于种种原因在这座建筑上下功夫,最终构成了如今的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科尔多瓦大教堂),我一时不知出了西班牙还能在哪里看到这种多方势力拉扯的奇观。有太多历史和文化上的谜团,我能遵从的,也只是那无法做假的感受。

图/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外立面

西班牙,用英国作家简·莫里斯(Jan Morris,1926-)的话来说,是一张绷紧的牛皮。罗马人、摩尔人,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天主教,位于欧洲和非洲之间,仅有一点点“皮”与法国、安道尔相连的西班牙,一直是非洲和欧洲不同势力争夺的地盘。进入大航海时期,这里又成了美洲黄金进入欧洲、欧洲人和非洲人进入美洲的中转站。西班牙的土地上,不同民族共荣共生,也曾相互欺凌,内部平衡都很难保持,并不能经常性地以某种融合的形象示人。一直到2005年,西班牙哲学家古斯塔沃·布埃诺(Gustavo Bueno,1924-)还写了一本书叫《西班牙不是个神话》(España no es un mito: claves para una defensa razonada),探讨了西班牙是否存在的问题,并逐一反驳近年来西班牙“分裂”势力的一些激烈言论,涉及西班牙文化是否存在、西班牙是否属于欧洲、西班牙开端从何记起、西班牙是否是一个民族等等关于西班牙国人身份认知的问题。这些看似基础的国人认同问题还需要反复探讨和澄清,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好不容易统一的西班牙,大航海时期的一时繁荣又很快衰弱。而那次最高潮的繁荣在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1940-)看来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西班牙仅仅是作为英国等国家的传声筒,一只手从南美运来黄金物资,另一只手就直接将其转给英国,让英国等国家获得工业革命的本金,西班牙自己却并没有捞到好处。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是二传手。毛姆直接说:“黄金时代的西班牙历史就是一段人类所能创造出的极度无能的历史。”

西班牙诗人胡安· 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1881–1958)脍炙人口的诗歌集《小银和我》(Platero and I,1917)中曾这样写着:

……哥伦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愉快,小银。什么他在我家房子里停留过,什么他在圣塔克拉拉教堂领过圣餐,什么这棵棕榈树就是他那时代种的,什么另外的地方他也曾住过等等,没有什么稀奇,你已经知道,他从美洲就只给我们带来过两件礼物。使我觉得高兴的,还是躺在我脚下面的罗马人。他们像一盘强大的根须,他们用来建造城堡的混凝土,十字镐也好,猛敲猛击也好,都不能将它毁坏,连弯曲的风向铁标也无法插得进去,小银……

巴塞罗那视哥伦布雕像为重要的城市地标,但对更恋旧的那些西班牙人比如希梅内斯来说,风卷残云的大跃进好像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至少并不值得骄傲。不像罗马人修建水道,摩尔人重视水利灌溉,这些水土改造都造福子孙后代,而后那些西班牙人大老远跑到美洲淘金却并未为发展本国经济留下资本,那么所谓盛世终将是浮光掠影。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特别反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说法,硕大的美洲一直在那里,所谓“新”,完全是建立在欧洲人的角度才那么称呼的。那群带着武器和传染病抵达美洲的欧洲人,将为美洲人开启几百年的苦难时期。

图/塞哥维亚的古罗马水渠

在20世纪,迅速陨落而不具备和英国等强国抗衡能力的西班牙,不仅是早早退出各种海外殖民地的争夺,更是已经在国际社会上失去话语权。当其他国家收拾停当结束战争后,他们旷日持久的内战如火如荼。西班牙内战之莫名、之荒诞,在英国人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1938)中有详细描述。当时很多人参军只是因为参军可以有口饭吃,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打仗。枪支弹药匮乏,上前线之前,奥威尔并未能获得实战训练,上了战场之后,双方非常默契地在射程范围外驻扎,于是互相之间都不能打到对方,第一位倒下的士兵是因为自己开枪走火。奥威尔通常要预防的是巡逻完毕回到驻地时不要被自己人错伤。但是在混乱不堪的作战之后,真正的斗士却被逮捕。奥威尔被子弹打中脖子都死里逃生,却需要躲躲藏藏以防自己被当作罪犯逮捕,最后从西班牙落荒而逃。这些故事西班牙的老朋友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不会告诉你,但奥威尔会。

然而,战争结束后迎来的是弗朗哥的独裁政府,这个仗虽然结束了,结果却比打仗更糟糕,奥威尔认为这是一个黑暗无比的结果。这一次,西班牙因为集权主义高压而团结一致。各地纷纷竖起弗朗哥塑像,集权主义像奥威尔的《1984》、卡达莱的《梦幻宫殿》、或者《潘神的迷宫》中描绘的那样栩栩如生。这些我们误以为在讲我们祖国的作品其实讲的都是西班牙,在一段时间内,西班牙为大量国外的作家、画家、摄影师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而随着弗朗哥下台,这些弗朗哥塑像又被全部推倒。英国作家贾尔斯·特雷穆莱特(Giles Tremlett)在《西班牙之魂》(Ghosts of Spain: Travels Through Spain and Its Silent Past,2006,个人认为翻译成“魂”容易使人误解为Soul,灵魂,但实质说的是鬼魂、阴魂)中记录了一段在西班牙大陆上寻找弗朗哥雕塑的旅程,结果是连废墟都很难找到。其规模之浩大和不可思议就好比一夜之间推倒国内所有的毛像。迎来新生之后,各个名族重新开始拉扯这张牛皮,这种情况延续至今。我们在安达卢西亚能看到欧盟旗、西班牙国旗和安达卢西亚旗同时飘扬在政府机关门口,但到了巴塞罗那就只看到各老百姓窗口伸出加泰罗尼亚独立旗。在5月巴塞罗那春声音乐节(Primavera Sound)上,像Mogwai这样的苏格兰乐队挂起加泰罗尼亚独立旗,高呼着加泰罗尼亚加油,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都要独立。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的人士在苏格兰独立投票期间还组织游行助威。结果大家都知道,只有个别像格拉斯哥这样的激进人士云集的城市还有苏格兰先烈陵墓云集的“革命老区”支持苏格兰独立,苏格兰大部分地区更情愿跟着女王走,吃好穿好。但加泰罗尼亚人依然斗志昂扬地要和“落后”的西班牙其他地区分裂,他们禁止了斗牛(加纳利群岛是第一个立法禁止的),他们认为这种安达卢西亚和卡斯蒂利亚-莱昂地区流行的娱乐活动太过残忍。他们大力宣扬着自己的文化,并且不承认西班牙文化仅仅由斗牛、弗拉明戈等安达卢西亚文化代表。他们甚至考虑过加泰罗尼亚独立后巴萨是否要退出西甲这种看上去很遥远的问题。除了加泰罗尼亚,巴斯克地区也不干坐着,只是声音还没有那么响亮。

图/巴塞罗那春声音乐节上苏格兰乐队Mogwai拉起加泰罗尼亚独立旗

在加泰罗尼亚,不要说英语了,老百姓可能西班牙语都说不来。公共场所的标识通常只有加泰罗尼亚语,没有西班牙语和英语。巴塞罗那现代文化中心(Centre de Cultura Contemporània de Barcelona,CCCB)作为艺术文化场所,导览图不得不配全所有西班牙国内语言,外加英语、法语等欧洲常用语言,分国内语言和国外语言两大栏,摆足一个架子,少说十几种,国内语言品种不比国外语言少。

图/巴塞罗那CCCB,门前广场是滑板少年聚集的地方

说来这个西班牙语原本是卡斯蒂利亚语,卡斯蒂利亚占据首脑地位,便推而广之为标准西班牙语,除了卡斯蒂利亚语外,还有地区官方语言: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加利西亚语。其中巴斯克语是欧洲最古老的语言之一,相传在罗马和西哥特人抵达伊比利亚半岛之前便已经存在,具体属于哪个语系都是个谜。此外还有阿斯图里亚斯语、阿拉贡语、莱昂语、葡萄牙语,曾经广泛使用的阿拉伯语、拉丁语、罗姆语还能在一些古建筑中见到。在西班牙,我们深陷语言黑洞。临行前草草学习了一点西班牙语日常用语,结果唯一派上用场的是“Hola!”(Hello!)。在马德里的地铁里学会了找“Salida”(西班牙语,出口),结果到了巴塞罗那就没有“Salida”啦,重新开始猜测加泰罗尼亚语的出口是什么。把朋友按音序列出的西班牙语汉语对照菜单打印了出来,在餐馆拿到的菜单却不带重样,很难操作。在科尔多瓦Calle San Fernando大道的餐馆里点菜时无法理解西班牙语菜单,服务员不懂英语,一位热情的法国老妇人用西班牙语和服务员沟通,然后再用英语和我们沟通,几轮沟通来来去去非常复杂,干脆,我画图点菜,反而大家秒懂。

图/在科尔多瓦画图点菜

安达卢西亚不少人不懂英语,主要都是通过肢体语言和画图来沟通。在塞维利亚大街上,有回我们展开地图找路,刚铺开,马路对过一家餐馆里就蹦出一位小哥主动上前帮忙。可是他并不懂英语,我们就通过在地图上画线完成指路。

语言不通是很遗憾的。日常行为可以通过肢体语言沟通,但我们就没有机会和当地老人攀谈,了解更多风土人情。另一些参观就更急人了,比如阿尔罕布拉宫的墙饰纹理其实都是古阿拉伯语,我们只能看介绍大致了解概况,就好像不懂汉语的外国人欣赏书法,看看笔划之美,却无法诵读,更无法理解其中奥义。

图/阿尔罕布拉宫纳塞瑞斯皇宫(Palacios Nazaríes)墙面一角,文字之美

在巴塞罗那春声音乐节上,一位西班牙女孩用英语和我们聊天,她听了我们的路线后,问我们最喜欢哪个城市。当时我想了好久,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个性,实在想不出哪里更好。回来的这半年里,断断续续想起最多的是塞维利亚,才渐渐发觉最喜欢的城市或许是塞维利亚。

图/从古城区至高点塞维利亚大教堂远眺塞维利亚,可以看到两座桥梁,左侧桥梁是为92年世博会建造的Puente de la Barqueta,右侧桥梁为Santiago Calatrava为92年世博会建造的阿拉米略桥(Puente del Alamillo)

塞维利亚曾经是穆斯林统治时代整个王国的都城,后又掌管了整个西班牙和美洲贸易,黄金和黑奴就是从这里运进运出,是远近闻名的繁华大都市。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就是在塞维利亚的监狱里写出了《堂吉诃德》。塞维利亚老城区迄今保留着狭窄的街道,楼房限高,保证塞维利亚大教堂是至高建筑。92年世博会期间重新规划城市,建造了相当数量的新建筑,大桥就有8座。大量新修的高楼大厦在老城区外围或者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ir)对岸,老城区保护完好,在步行可以走完的老城区内,充满现代商铺,却没有突兀的建筑。

我们跳开塞维利亚现代化的区域,下了火车站直接坐公交车到Puente de la Barqueta大桥,然后走到住宿所在地海格力斯阿拉米达(Alameda de Hérclues),这是西班牙和整个欧洲最古老的公共花园,建于1574年。长长的广场白杨飘逸,罗马立柱上恺撒和大力神海格力斯的雕塑乃是镇公园之宝。5月恰逢吃蜗牛的时节,很多餐馆手绘蜗牛图案或者挂出蜗牛招牌,我们就是在大力神立柱旁的露天餐馆品尝了比螺丝还要鲜美的西班牙蜗牛,吮吸之间用舌头感受小触角,难忘至今。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力神脚下正在上演欧洲议会选举的户外拉票演出,台上声嘶力竭,台下鼓掌的大多是该党派带来的自己人,外加流行音乐表演,语言不通,也是糊里糊涂。现场气氛比较松散,拉票活动的吸引力好像还不如足球比赛。塞维利亚当地人穿着睡衣拖鞋在一旁边走边嗑瓜子,并不停留,瓜子壳随手就扔在石子路上,动作潇洒自如。在塞维利亚,晚上7点半之前餐馆厨师不上工,晚餐大约要到晚上9点才算正式开始。晚餐过后是酒吧里的欢腾,天黑之后许多小吃推车会推上广场,还有年轻人跳舞唱歌嬉戏打闹,整个海格力斯阿拉米达要活跃到晚上2点才算平息。一旁的书店卖着Nick Cave的小说《兔子邦尼之死》(The Death of Bunny Munro,2009),还有水果店、超市、面包店等等,一个并不大的公共公园,角角落落不带重样。近500年后,这个狭长的公园还是属于人民的,依然是老百姓舒服过日子的地方,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图/塞维利亚街头的蜗牛标志

2011年刚竣工的新一代公共广场都市阳伞(Metropol Parasol)也同样秉承了塞维利亚一贯的理念。这座德国建筑师Jürgen Mayer-Hermann设计的建筑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木建筑,造了足足6年。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它都很美丽。它仅仅是稍高于周围的楼房一点点,盘踞其上,在塞维利亚老城狭窄的街道中穿梭时完全不会发现它的身影,在前一个路口你都不会看见它,但一旦看见了之后就会立即抓住你。

图/地面上仰头看都市阳伞

都市阳伞的一楼是市场,改造前这里就是一个市场,改造后市场继续运营,老百姓可以来这里买菜。地下是罗马遗迹,挖掘现场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中间层是最奇特的地方,许多孩子在这里踢足球。这里相当开阔,采光好,如有下雨,顶部有木结构遮挡。木结构在四周也形成一个天然屏障,球踢到上面会沿着弧线滚一下,减速下落,并不会踢飞到楼下去。本来要在马路上和行人争抢空间的足球运动如今和买菜并轨进行。

图/都市阳伞中间层

都市阳伞顶部观光层就是留给我等游客的了。除了塞维利亚大教堂,都市阳伞成了新兴的登高观景点,而且真实体验比大教堂更好。大教堂只是高,人流量很大,需要排队入内,整个感觉类似登高东方明珠电视塔,在狭小的塔顶想要找个空隙眺望塞维利亚很不容易。都市阳伞虽然并不高,却视野广阔,可以看到整个塞维利亚老城区,游人也很少。这个建筑盘旋迷离,行走其间充满乐趣。都市阳伞乍一看有些超乎想象,实际不仅一点不妨碍老百姓生活,反而成为城市的亮点,好像天生就该存在于此。塞维利亚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一点不排斥新建筑,只要是符合生活需要的,就大力欢迎。

图/都市阳伞观光层

就是在塞维利亚狭小的街道里,孕育出了弗拉明戈,诞生了《卡门》。《西班牙之魂》中记述了作者从马德里坐高铁到塞维利亚罗姆人聚集地三千户区看弗拉明戈表演的经历。这是塞维利亚人害怕来的脏乱差地带,却是从这里走出了不少弗拉明戈大师。这里生活艰苦并不出名的罗姆人(The Roma,也就是常说的吉普赛人,但吉普赛人这种称呼是外加的,他们自称是罗姆人),更能领悟苦难,几乎个个都会弗拉明戈。这是一种来自底层的、诉说苦难的音乐,据说经历过苦难的人比养尊处优的人更懂得如何展现弗拉明戈的美。在一次监狱里的弗拉明戈比赛中,一位老妪一声呼喊力压群芳夺得冠军。弗拉明戈听上去就是个传奇。

可惜我们语言不通,没头没脑,来到了传说中看弗拉明戈最佳的城市,却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最佳的弗拉明戈艺术家。但又何必非找最佳呢?感受一下气氛就好了。我们找到了专门的弗拉明戈演出场地Casa de la Memoria,这里只有最后一支舞蹈可以拍照,演出中间不能吃东西,不能说话。演出涵盖弗拉明戈主要的演出形式:Cante(弗拉明戈歌唱),Toque(弗拉明戈吉他)和Baile(弗拉明戈舞蹈),分为多段:男声咏唱配吉他伴奏、男子舞蹈、弗拉明戈吉他独奏、两段女子舞蹈,其间有击掌。对于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弗拉明戈演出的我来说,这是不错的科普课程。

图/在Casa de la Memoria看弗拉明戈表演

因为不过瘾,我们又找了家演出弗拉明戈的酒吧La Carboneria,边吃腌橄榄边看弗拉明戈。这里允许喧哗嬉戏,每晚有两三轮演出,每段演出包括一段女子舞蹈和一段咏唱配吉他伴奏。演出时间比较短,每轮演出是类似的内容,其实看完更加不过瘾。女舞者霸气十足,依稀有些像传说中弗拉明戈的样子。在弗朗哥大力推广弗拉明戈之后,弗拉明戈代表着西班牙文化走出了西班牙,甚至已经像瑜伽一样成为某种热门的都市健身休闲项目,但怎么也无法把自由的弗拉明戈放入那许许多多的框架之内。无论形式上还是内容上它都是自由的,它被无名氏传颂,它唱着无名氏的生活。有许多次会回忆起《未点到的人》(A People Uncounted,2011)中一段罗姆人在室内完成的演出。他们可以用任何音乐形式演绎最质朴的深情,并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或许他们并不是精通弗拉明戈(弗拉明戈本也是杂交产物,非罗姆人原创和独创),或许他们也并不是只会踢足球和玩音乐。二战时期的纳粹大屠杀几乎是灭顶之灾,无人为他们申诉。而他们眉头一皱,跺跺脚,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图/在La Carboneria看弗拉明戈表演

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高和大掩盖了四周其他建筑。为了逛塞维利亚大教堂和王宫,来不及看就在大教堂和塞维利亚王宫之间的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在塞维利亚斗牛场(La Maestranza)附近找到慈善医院(Hospital de la Caridad),错过了毗邻王宫、外表不起眼的老年神父医院(Hospital de los Venerables)。王宫旁边不远处就是塞维利亚大学,这里也是欧洲最早的烟厂。西班牙广场和黄金塔都在不远处,小巷子里的古迹还是有许多无法识别出来。

图/塞维利亚大学内休息厅

提到塞维利亚大教堂,它是整个老城区最不生活化的地方,带着神圣的格格不入感,也是个无法绕过的庞然大物。这座教堂曾是中世纪占地面积最大的教堂,也是当前世界第三大教堂,世界最大的哥特式主教座堂之一。前身是清真寺,被彻底推倒重建。从外部看,这是富丽堂皇的庞然大物,面积大到绕了几圈都没能找到合适角度拍出全景。进到内部最大的感觉更是“大”,在早已熟悉的天主教教堂格局上,着力诠释什么是高大上。作为昔日最辉煌的城市,哥伦布的灵柩便位于此地。

图/塞维利亚大教堂
图/塞维利亚大教堂
图/塞维利亚大教堂的塔(Giralda)
图/塞维利亚大教堂外立面雕饰
图/塞维利亚王宫里的喷泉

大得几乎拍不了全貌的不仅塞哥维亚大教堂,还有托莱多大教堂(Cathedral de Toledo)。托莱多大教堂前的广场特别小,整个托莱多的道路都不宽,耸立其中的大教堂显得特别威严。

图/托莱多大教堂

令所有参观者惊叹的是哥特教堂里西班牙建筑师纳西索·托梅(Narciso Tomé,1690-1742)设计完成的巴洛克风格祭坛(El Transparente of the Cathedral)。顶部采光窗让阳光可以照射到祭坛,整个祭坛繁复缠绕着雕塑,腾云而上的感觉,宛若幻境。在我们这次走过的教堂中,托莱多大教堂的祭坛最与众不同,也最令我感动。走拼高、拼大、拼精致路线,而且游人如织的宗教场所通常有着喧哗繁杂和令人无法获得宁静的一面,但这个祭坛之神奇在于让你能完全注目凝视,暂时忘记四周有许多游客这一事实。

图/托莱多大教堂祭坛

由于这个祭坛从祭坛本体延伸到了屋顶直至天窗四周,分多个层次,看完需要左右转头加仰身,实在无法拍出全貌。只能随拍一张大概意思一番。

教堂的圣器室是另一个惊人的地方。最醒目位置摆放着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的代表作之一《殡葬》(El Expolio,1577-1579),也就是照片正中间这幅,位于圣器室正中。此地有多幅格列柯真迹,并有戈雅等多位著名画家画作,以不留缝隙“糊墙”的态度挂满每一寸墙壁,分上中下三层观看,高处作品不得不仰视,连作品名都是多幅写在一块版上,实在是东西太多没什么空间了。有多多艺术品可看的托莱多大教堂无疑比塞维利亚大教堂更讨我喜欢。

图/托莱多大教堂圣器室

在托莱多,有多个教堂与格列柯相关。除了陈列着格列柯作品、格列柯儿子参与设计的托莱多大教堂,另一个重要的地方是绘着格列柯《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The Burial of the Count of Orgaz,1586)原画的圣多美教堂(Iglesia de Santo Tomé)。这里必然也是游人如织。

不过托莱多的教堂不止这两处,随便走走都可以偶遇能让你停下脚步的教堂。比如萨尔瓦多教堂(Iglesia de El Salvador)就是一例。这座教堂曾经是清真寺,在1041年甚至更早就已经存在了,历史比1226年开始兴建的托莱多大教堂更加悠久。

图/萨尔瓦多教堂

再比如隐藏在狭小道路中的圣安德烈教堂(Iglesia de San Andrés)。这座教堂早在12世纪就已经存在,混杂了摩尔人和西哥特人风格以及巴洛克风格,地窖内甚至发现过木乃伊(详细介绍参见这篇2010年的文章,你可以看到历史照片和教堂内照片)。

图/圣安德烈教堂

托莱多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是由医院改造的圣克鲁斯博物馆(Museo de Santa Cruz)。2014年恰逢格列柯年,我们在圣克鲁斯博物馆看到了堪称史上最完整的一次格列柯展,马德里、意大利、纽约等全球各地的博物馆纷纷运来格列柯真迹,过足瘾。

图/圣克鲁斯博物馆

而在格列柯博物馆可以参观到原版复刻的格列柯原本租借于犹太人聚集区内的屋舍和绘画工作室。为了格列柯年,托莱多陆陆续续举办为期一年的庆祝活动,2014年来到托莱多的人可以拿到一张格列柯相关参观地点的步行路线图。这张地图标记的点两天根本走不完。托莱多虽小,其尺度虽然在步行可及范围内,无奈古迹密布,博物馆和美术馆走走便是一个,外加看风景和闲逛,还有错峰避风躲避人流,匆匆走过如何体会格列柯的用心。

图/格列柯博物馆

因信息量太大,对这些画作不展开具体描述,否则又是一篇文章了。整个旅行中印象比较深刻的画作会陆续标记在“在西班牙看展”博客里。在上海很难看到高质量的西方绘画雕塑作品,到了西班牙我欢心地不愿离开。此行去了马德里的提森-博内米萨博物馆(Museo Thyssen Bornemisza)、普拉多博物馆(Museo Nacional del Prado)、索菲娅王后国家艺术中心(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托莱多的圣克鲁斯博物馆、格列柯博物馆、托莱多大教堂,以及巴塞罗那的米罗基金会(Fundació Joan Miró)、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Picasso Museum)和CCCB。不仅是首次见到格列柯大量真迹,在普拉多,还见到心爱的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1599-1660)的杰作《宫娥》(Las Meninas,1656),在毕加索博物馆能看到毕加索对此作的再创作。又是在普拉多,迷失在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黑色绘画系列(Black Paintings)中,以为自己会错过戈雅的版画系列《Los Caprichos》,虽馆藏普拉多,但并未见有展出。过了没几天却意外在巴塞罗那CCCB看到了此系列。在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长达15分钟无人静默状态看毕加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1937)。还是在索菲亚,人生第一次见到了克莱因(Yves Klein,1928-1962)的国际克莱因蓝(International Klein Blue)。尤其是《The Victory of Samothrace S 9》(1962),见到真迹我才理解为什么贾曼会如此执着于克莱因蓝,这是和看书本印刷、网络图片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种蓝色低调华丽,却夺目到刺眼,只要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你可以轻松地从无数种不同的蓝色中将其快速找出来。而在米罗基金会,米罗好基友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1898-1976)的《Mercury Fountain》是如此有趣味,本来看照片不知道是个什么鬼。

这就像是在朝圣。而且这次朝圣充满惊喜。在CCCB以为只是看一个以变形记为主题穿起来的关于几位电影导演的展览,没想到能见到杨·史云梅耶(Jan Švankmajer,1934-)在影片《浮士德》(Faust,1994)中使用的布景道具,他做的大量装置和奇奇怪怪脑洞大开生物模型。当时就张大嘴巴几乎要叫了出来。而在提森-博内米萨博物馆,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1879-1935)、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在等待着你。

图/杨·史云梅耶在影片《浮士德》中使用的道具
图/杨·史云梅耶做的新物种尝试

说回教堂,塞哥维亚自然也是也有,圣米兰教堂(Iglesia de San Millan)就是例子。它很容易被忽视。所有注意力无疑会集中到飞扬跋扈的塞哥维亚主教堂上去。塞哥维亚主教堂作为热门旅游景点,目前是孤独星球最新版西班牙旅游手册的封面。

图/塞哥维亚圣米兰教堂
图/塞哥维亚主教堂

至于龙达的圣玛丽亚主教堂(Iglesia de Santa María la Mayor),外表看上去可能更加不起眼。

图/圣玛利亚主教堂

一定要提圣玛利亚主教堂是因为此行见到的两场游行之一:Procesión Maria Auxiliadora是从圣玛利亚主教堂出发的。本来以为错过塞维利亚圣周(Semana Santa)游行后就看不到宗教游行了,在网络上查询西班牙节日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年年都会有的节日。没想到我们选择5月24日抵达龙达是明智之举,在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反而恰好就遇到了。相传西班牙各地有着层出不穷的集体性活动,任何时间来到西班牙都能遇到一个,或许是真的。

那天我们本来在龙达这个靠步行可以走完的地方散步。我很喜欢在龙达、塞维利亚、格拉纳达散步,看小孩子们在街头踢足球,未来的梦之队就在他们中间诞生。我们走着走着渐渐发现全城都没有了人,店铺关门,本来还有的稀稀拉拉的人全部消失,顿时因为误入僵尸片场景。隐约听到有个方向传来音乐声,反正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玩了,干脆寻着过去,好家伙,浩浩荡荡的队伍,所有龙达的市民大概都参加了,游客们尾随着他们一起缓慢前进,疯狂拍照。

游行队伍分成两组,每组有一位圣人要抬。每个台下面并排站满几十名青年男子,年长的大叔在四周导航,该停或者该走的时候敲击一下台子。这些帅小伙儿汗流浃背,队伍行进快不起来,还需要不时停下来休息。两支乐队是超多人的完整配置,有的男孩会停下来说话,或者忘了旋律,倒也不碍事。两支乐队各自演奏的曲目是不同的,跟着队伍前前后后走还蛮有意思,不会觉得重复无趣。

孩子们走在队伍最前方当天使。有孩子家长跟在旁边,有的小孩子太小,就是在玩,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需要家长在旁边敦促一下,否则就几个孩子玩闹到一起去了。

图/龙达游行
图/龙达游行
图/在龙达至高处正准备着燃放烟火

两段视频,不同曲目:前半段后半段

说完龙达圣玛丽亚主教堂,此行的所有教堂大致都已经提到。最后要提的是巴塞罗那的圣家族大教堂(Sagrada Família)。当前西班牙最红火的教堂大概就数圣地亚哥大教堂和圣家族了吧。圣家族大教堂已经成为巴塞罗那的象征,高迪(Antoni Gaudí,1892-1926)的一系列带有复杂曲面的建筑改变了城市外貌。每个来到巴塞罗那的人大概都能感觉到巴塞罗那借助世博会、奥运会这样的重大事件做的几次重新规划取得良效。这个城市没有很明确的中心城区,每片区域都有自己的特色。在这个大都市里逛逛不会觉得压抑。你可以找到中世纪的老建筑,又能找到大量已经成为经典的现代建筑。有山、有海。高迪设计的作品散布其中,就像给整个城市涂了一层色彩。在强烈的阳光下,那些复杂的马鞍面仿佛在波动旋转。一个阳光灿烂充满活力不循规蹈矩的城市,一下飞机在巴塞罗那机场就有米罗巨幅画作等着你的城市,周末有通宵地铁的城市,让人爱不过来。

图/建设中的圣家族,当前由中国建筑工程承包,建造速度加快了不少
图/圣家族内部

逛了一圈因1929年世博会和1992年奥运会两轮大兴土木的蒙锥克山(Moutain Montjuic)。1928年巴塞罗那世博会留下了的国建筑师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设计的德国馆(Pabellón alemán)。不得不联想到2010年上海世博会制造出来的那个鬼城。虽然巴塞罗那德国馆概念先行,也有不完美之处,但我无法想象80多年后人们会觉得中华艺术宫是建筑史上的一个代表作或者里程碑。在马德里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Centro de Arte Reina Sofia)看到当年西班牙馆的模型,其中可以辨识出米罗(Joan Miró,1893-1983)、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等人作品的微缩版本。什么是成功的世博会,什么又是美好的时代?有冲突、有战争不一定是坏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加泰罗尼亚无比精彩。

图/巴塞罗那德国馆

塞维利亚还有一个地方不能不提,那就是塞维利亚斗牛场。我等初次到访塞维利亚的人首先是不能免俗地去看塞维利亚的三个世界文化遗产:塞维利亚大教堂、塞维利亚王宫,路过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其次难免夜夜体验弗拉明戈,生怕我等初次到访塞维利亚的人,显然也会特意去看一看西班牙最古老的斗牛场:塞维利亚斗牛场。

我对斗牛产生兴趣完全是因为海明威。正如《安达卢西亚的幽灵》(Andalusische Arabesken,2002)最后收尾处那样写的,“如果世界上有这么一群人,尽管他们不是西班牙人,但依然对斗牛十分感兴趣的话,那么,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促使他们对于斗牛产生兴趣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曾经读过海明威所写的关于斗牛的作品。”

阿罗德·因伯格(Harald Irnberger)这么说难免带着点文艺青年的狂想,对我却是不幸言中。我这么一个从未到过西班牙的人,心里挂念的不是真实世界的西班牙,而是塞万提斯和阿左林的西班牙,海明威和乔治·奥威尔的西班牙。《堂吉诃德》堪称现代小说之鼻祖,读书时候一直迷恋拉曼查地区旅游宣传语“重走堂吉诃德之路”,穿越拉曼查,在孔苏埃格拉(Consuegra)亲眼见一见中世纪风车,虽然我也很明白,即便是去了《堂吉诃德》创作地塞维利亚,在托莱多看到堂吉诃德的雕塑,也不能找回看小说时的激动人心。

更小的时候听说海明威在西班牙内战时偶遇奥威尔,并给了他一把枪自保的故事。虽然当时就知道这是文人编造出来的,依然遐想连连。海明威这条汉子追着斗牛赛季满西班牙地跑,留下了《死在午后》(Death in the Afternoon,1932)和《危险的夏天》(The Dangerous Summer,1965)两本完全关于斗牛的纪实作品,小说作品一些提到斗牛,比如大量提到潘普洛纳(Pamplona)奔牛节和斗牛的《太阳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1926)。

对热爱斗牛的人来说,斗牛并不是一件纯血腥的事。他们不是在嗜血,他们是在嗜死亡。牛是一定会死的,无论斗牛士有没有取得胜利。无论牛被斗牛士刺死,还是牛让斗牛士伤残,牛都会死。牛是英勇赴战场的斗士。早年牛更有野性的时代,斗牛士也同样是斗士,这体现了西班牙的精神:既然死亡迟早要来临,那么,你是选择微笑着迎上前,站立着、有骨气地死,还是退缩徘徊,被死亡追逐?

在中国农村,逢到重大节日和喜庆的日子,也有杀鸡宰羊屠牛的做法。以前有祭祀,后来只是单纯吃。西班牙更加仪式化。

在弗朗西斯科·罗西(Francesco Rosi)导演的影片《真实时刻》(l momento della verità,1965)中,还能看到西班牙乡村斗牛的场景。并非为了斗牛特意培育的牛,这种没有受到过训练的公牛特别凶猛,勇敢的人们围绕着他,就在沙土地上追逐起来。更接近野生状态的或许是奔牛节。这是一群看到公牛不会害怕的男孩子。在影片中,俊美的农村男孩为了挣足更多的钱,来到繁华的巴塞罗那学习斗牛。他们不懂害怕,西班牙人是不惧怕死亡的。他们此世的洒脱源自于对死亡的热烈欢迎。

海明威和海明威的支持者罗西都认为,斗牛的精华不在于搏命,而在于仪式美。评判一个斗牛士水准不仅仅在于他今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干倒公牛,西班牙人不是那么在于这一点。如果表现得胆怯,即便最后刺死了公牛也不算多么了不起。你需要表现得勇敢、高贵,一些被海明威特别点名表扬的姿势有不少是看上去更具有危险性的姿势,正面或者贴身,动作干净利落,身姿优雅,没有藏藏掖掖,没有欺骗,没有隔开老远,没有在不必要的时候后退避闪。

不过距离海明威看斗牛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死在午后》书后附赠的赛季比赛表和售卖斗牛票的网站上列出的2014赛季表有比较大的出入。《真实时刻》中热血飞扬的巴塞罗那斗牛季不复存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全面禁止了斗牛,如今巴塞罗那竞技场(Arenas de Barcelona)转变为商场。

图/巴塞罗那竞技场

我们路过的几个地方中,最古老的斗牛场塞维利亚斗牛场和斗牛发源地龙达的龙达斗牛场迄今还在使用,但只在节日举办斗牛,也就是说,一年里面只使用一回,绝大部分时间里是作为斗牛文化博物馆而存在。

图/塞维利亚斗牛场外观
图/塞维利亚斗牛场内部赛季海报

和由方形改造为圆形看上去不那么“正宗”其实最正宗的塞维利亚斗牛场不同,龙达斗牛场一看就特别“正宗”。

图/龙达斗牛场
图/龙达斗牛场没有比赛的日子可以参观所有角落

龙达是土匪云集的地方,是孕育出斗牛的地方,是海明威看斗牛看得爽死的地方,也是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95-1926)居住的地方。浓烈的斗牛氛围激发了海明威,开窗见悬崖的景色让里尔克才思泉涌。来到龙达才发觉这里称奇的不是纯粹自然景色,这里美的是广袤的农田,还有最著名的巧夺天工跨越悬崖的龙达新桥(Puente Nuevo)。在悬崖上造桥是要死人的事情,何况那是在1751年,但这些人没有白白牺牲。虽然海明威不喜欢龙达的人,但造桥这件事情足以看出骨子里他们是秉承着斗牛精神的。

图/加泰罗尼亚雷纳维多利亚健身和水疗酒店(Catalonia Reina Victoria Wellness & SPA)中里尔克居住过房间被陈列起来,酒店中还有里尔克的雕塑,酒店外不远处有条街道以里尔克命名
图/沿着徒步道走到半山腰看龙达
图/龙达的田地
图/龙达新桥和餐馆,我们就在这个悬崖上的餐馆就餐等待雨停

让我们成功看上一回斗牛的是马德里斗牛场。马德里的斗牛赛季持续时间最长,号称云集了全国最优秀的斗牛士。说是这么说,当时临近西甲赛季末,同期皇家马德里队贵的球赛票票价可以是斗牛票价的10倍。我们有足够的钱买一张阳面好位置的斗牛票,却看不起足球比赛。皇马和巴萨的足球票票价冠绝欧洲,比伦敦球队的票价都贵,并远远甩开德甲比赛球票。更糟糕的是,季票制度导致你即便很有钱,也很难买到最佳位置,轮也轮不到你,散票需要抢。而且伯纳乌足球场又是大于马德里斗牛场的,可见足球的火爆程度远远超过斗牛。

图/马德里斗牛场外围

当然,来到斗牛场还是可以感受到节日氛围的,人群熙熙攘攘,在斗牛场门外云集了大量卖炒货的小商贩,和中国的市场很相似。他们还租赁坐垫,起先我们不懂是为什么,后来发现斗牛场的座位就是水泥板,非常硬。

现场年轻人很少,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西班牙人,他们基本都会买一块坐垫再买一包瓜子,边吃边看边喧哗,待比赛结束时场内满地果壳一片狼藉,赛过中国的音乐节。传说中欧洲人不乱扔垃圾,那肯定与西班牙人无关。

图/马德里斗牛场内

我们看的这场比赛座无虚席,三位斗牛士分别是Francisco José Espada、Posada de Maravillas、Lama de Góngora,具体战报和照片可以参见网络上的西班牙语报道。购票前我查了下那几天斗牛士的推特、Facebook和官网,根据热门程度和美艳度选择了这日的比赛。这三位20岁出头的男孩带来三种不同风格的表演。其中称得上向着牛迎面而去、并且动作优雅高贵的恐怕只有一位,也就是最后让观众挥舞白手绢并且一击毙命的Francisco José Espada。海明威曾经抱怨古典派日益减少,人们磨平牛角,并选择更为干净利落的方式刺杀公牛,观赏性大大下降,也损害到斗牛的精髓。如果他那么觉得,如今会跳死亡之舞的斗牛士恐怕更加难遇。

图/冲刺瞬间
图/马德里斗牛场内部贴着皇马球员劳尔、作家马尔克斯等名人的照片

没有机会像海明威那样直接和当时最厉害的斗牛士称兄道弟,我们在龙达的一家酒吧里偶遇了一位前斗牛士。这位斗牛士年过半百,和妻子一起经营着一家看足球的酒吧,室内外各有一台大电视机供观赛。当日恰逢皇马和马德里竞技两支马德里球队在里斯本光明球场打欧冠决赛,西班牙当天就跟我们的春节一样,有专门的频道特别针对这场比赛展开24小时大直播,全国各地没有地方不知道这场比赛。我们看到他家人气很旺而且电视机够大就走了进去。

图/比赛当日西班牙当地报纸的头版
图/比赛当日西班牙当地报纸上的皇马主教练安切洛蒂和马竞主教练西蒙尼

老板是位铁杆皇马球迷。马竞率先进球后他怒砸玻璃杯。服务生穿着马竞队服走进来,被老板娘拖到后面换掉了马竞队服。这种架势让我们作为中立球迷也速速站好队,自觉地自称为皇马球。话说我才发现原来马竞不是马德里的标志。虽然马竞队徽上是马德里标志熊和树桩,而且马德里有海量马竞球迷,卡尔德隆球场号称是马德里气氛最好的球场,但西班牙其他地区球迷直接称皇马为“马德里”,见我们犹豫老板才改口说“皇家马德里”。而马竞的称谓是“竞技”。国内球迷至少还分个皇家马德里和马德里竞技呢。看来最终还是要靠成绩说话,长期受到弗朗哥政府支持的皇马在夺了那么多欧冠冠军奖杯之后,不仅代表马德里,也是西班牙的代表。

老板在马竞取得领先后很快镇定了起来,开始挥舞红布为皇马鼓气。虽然年纪不小,穿着黑色紧身礼服的他身姿挺拔,一招一式英姿不减当年,惹得大家连连鼓掌。老板把斗牛当作祈祷,还真发挥奇效,拉莫斯在比赛行将结束前几分钟打入关键球,将比赛拖入加时。那个全场欢呼!其后气氛陷入疯狂,尤其威尔士球员贝尔进球后,整个酒吧就再也没从欢庆中走出来。我们互相拥抱,互相合影,兴致起来的西班牙人开车游街,这鸣笛还是有节奏有旋律的,不同车辆像拉歌一样鸣笛欢庆。传说中的老牌旅游小镇龙达根本没啥游客,到了夜间也很早休息。除了我们自己,整晚没遇到其他外国人。

图/马德里Puerta del Sol广场上的皇马和马竞球衣巨幅广告

不能让和我们拥抱的老板知道,几天前我才参加了马竞夺冠游行。作为切尔西球迷,都已经查过巡游大巴路线的我至今没赶上过在西伦敦的任何一场夺冠游行,却顺便赶上了切尔西兄弟球队马竞的夺冠游行。前一日马竞在巴塞罗那和巴萨打平之后,马德里已经陷入狂欢,马路上到处可见穿着马竞队服的球迷,他们一见到其他穿球衣的人就开始对歌。穿球衣的人实在太多,于是对歌不断。从坐着婴儿车的小孩到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这都是一个不眠夜。在上海,最多是虹口体育场和酒吧周边被球迷包围,这种大片区域都是球迷的情况此生第一次见。人们走上广场,燃放烟火,井然有序地投入狂欢。是的,井然有序,那几个趴在我们住处门口喝醉酒的西班牙帅哥,我以为他们已经玩脱了,其实清醒得要命,还能起身绅士地按好门铃帮我们开门指路。

第二日的游行才是高潮,整条街整条街地都是马竞球迷。因为当日是博物馆日,所有博物馆都免费,所以我们一整天的安排就是穿梭于马德里三大馆:普拉多美术馆、提森-博内米萨博物馆、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之间。那马竞夺冠游行终点就在三大馆中间的广场Plaza Cánovas del Castillo和Plaza de la Lealtad上。我们等于说见证了这个台从无到有的整个搭建过程。

亲眼见到葫芦娃比利亚、戈丁、西蒙尼、本赛季的我车球员库尔图瓦、科斯塔、费利佩站在眼前,太过刺激的几分钟。马竞每位球员都有定制的口号和歌曲,全场立即高喊,这场面令人不由陷入狂喜。

图/马竞夺冠游行现场的人群

两段夺冠大巴开过眼前的视频:前段后段

图/马竞夺冠游行所在广场上的Plaque at Hotel Europa,胡安·格里斯(Juan Gris,1887-1927)出生地

许多年后我可能都会记得这一天。就像许多马竞球迷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一样。皇马和巴萨像军备竞赛一样全球采购最豪华阵容,马竞多年来一直徒有声势,也曾有过超豪华阵容,历来出神锋,现在居然还出门神,在两大班霸面前始终是差一点的。2013-2014赛季上演了马竞传奇。当然,作为和切尔西关系特别好的球队,马竞能在赛季收官之后拱手相让夺冠功臣库尔图瓦、科斯塔和费利佩,并接纳了在切尔西始终无法发挥出来的托雷斯,对切尔西球迷来说实在太利好。

动乱年代全城游行反战,和平年代为了足球上街。回国后这小半年来,社会新闻上两次看到马德里,一次是前皇马灵魂迪斯蒂法诺(Alfredo Di Stéfano,1926-2014)出殡,各路群众自发带着红玫瑰去见传奇最后一面。另一次是马竞和拉科鲁尼亚比赛在卡尔德隆发生暴力冲突,死了人。在澳大利亚、法国接连发生恐怖袭击事件时,想起马德里上一回引发全国游行示威的活动还要数2004年马德里3·11连环爆炸案,2014年恰好是事发10周年纪念。在《鲜花的废墟》中曾经记述了马德里全城游行反对西班牙参加伊拉克战争的事。张承志当时热血沸腾,简直是看到了人性的光芒。西班牙内战时期各路理想主义者云集西班牙,跨越国籍民族高呼和平,西班牙恍惚间仿佛一直是全球人民欢聚一堂爱好和平的地方。但他们的游行并未改变国家的决策。一直等到2004年西班牙大选期间摩洛哥伊斯兰极端组织制造的死亡200人、受伤几千人的大规模恐怖事件发生,政局才发生变化,西班牙也于当年撤出伊拉克战争。当年伊斯兰教被血洗的时候,一部分人就是从直布罗陀退出西班牙回到摩洛哥的。千百年的恩恩怨怨,何时了。

我们在马德里阿托查火车站转车的时候,特意去找了一下阿托查火车站311事件遇难者纪念碑(Atocha Station Memorial),碑内写满遇难者名字,永远地立在火车站中。

图/阿托查火车站311事件遇难者纪念碑外观

不过最为心绞痛的却是在龙达Museo Lara里看到的执行绞杀用的刑具。纪念碑造得阳春白雪,有震慑力,但并不恐怖。而亲眼见到刑具让我立即联想起电影《萨尔瓦多》(Salvador,2006)最后几分钟里逐渐收紧铁环,绞死Salvador Puig Antich的场景,当时他还有意识,仿佛听到骨头慢慢绞碎的声音。

图/龙达Museo Lara里陈列的绞杀刑具

写游记也要有大圆满收场。镜头切换。马德里阿托查火车站如热带植物温室一般美丽,初次坐车来到马德里的人很容易就会被这个城市的热情感染。

图/阿托查火车站
图/马德里汽车站(Príncipe Pío station)

在植物天堂西班牙,安达卢西亚漫山遍野橄榄树、橘子树、柠檬树,连绵的蓝花楹。我们在龙达探寻西班牙野生植物,琉璃苣、野麦、白玉草、大阿魏,在托莱多的荒地上发现大片菊苣和虞美人。人们在建造市镇的时候,记得融入本地植物,帝王们重视后花园,老百姓热衷园艺。在科尔多瓦庭院节上,家家户户鲜花累累,而科尔多瓦王宫花园,阿尔罕布拉宫和塞维利亚王宫自不必说,寒风凛冽如塞哥维亚那样的,也一定是要在白雪公主的城堡原型阿尔卡萨堡里修剪出一片绿地来,落花缤纷。马德里当代艺术博物馆(CaixaForum Madrid)的垂直花园(The Vertical Garden)华丽丽地展示了马德里当地植物的多样性。

图/Patrick Blanc设计的垂直花园
图/科尔多瓦庭院节上某居民的花园
图/科尔多瓦王宫花园
图/科尔多瓦王宫花园里的罂粟
图/塞哥维亚阿尔卡萨堡花园
图/塞哥维亚阿尔卡萨堡

请让我在罗萨莱斯的诗句中结束:

心灵的语言是记忆;
心灵的记忆是希望

2014.5.17-6.2 共17日,完整行程:

5-17 西甲最后一轮比赛日
上海
浦东机场出发
多哈
卡塔尔多哈机场转机
巴塞罗那
巴塞罗那机场(Airport Barcelona)
巴塞罗那竞技场(Arenas de Barcelona),目前已不作为斗牛场使用
威尼斯塔
博览会(Fira de Barcelona)
西班牙广场(Plaça d’Espanya)
巴塞罗那火车站(Barcelona-Sants)
马德里
阿托查火车站(Atocha)
Hostal Asunción
Plaza de Santa Bárbara

5-18 博物馆日,马德里竞技夺冠游行日
马德里
Localidades Galicia SL
Puerta del Sol
提森-博内米萨博物馆(Museo Thyssen-Bornemisza)
普拉多博物馆(Museo del Prado)
San Jerónimo el Real
Cervecería Cervantes
马德里当代艺术博物馆(CaixaForum Madrid)之垂直花园(The Vertical Garden)
Plaza Cánovas del Castillo、Plaza de la Lealtad 马竞夺冠游行所在地
普拉多大道
The elegant Hotel Palace
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Centro de Arte Reina Sofia)

5-19
塞哥维亚
罗马水渠(Aqueducto)
塞哥维亚主教堂(Catedral de Segovia)
马查多故居(Casa-Museo de Antonio Machado)
圣米兰教堂(Iglesia de San Andres)
塞哥维亚阿尔卡萨城堡(Alcázar de Segovia)
塞哥维亚长途汽车站
马德里
马德里汽车站(Príncipe Pío Station)
马约尔广场(Plaza Mayor)
马德里王宫
马德里斗牛场

5-20
托莱多
托莱多火车站
阿尔坎塔拉桥(Puente de Alcántara)
托莱多太阳门(Puerta del sol)
圣马丁桥(Saint Martin Bridge)
Delegación del Gobierno En Castilla la Mancha Centralita
阿尔卡萨城堡(Alcázar of Toledo)
Monasterio de la Concepción
圣克鲁斯博物馆(Museo de Santa Cruz)
托莱多大教堂(Cathedral de Toledo)
圣多美教堂(Iglesia de Santo Tome)
格列柯博物馆(Museo del Greco)
museo sefardi
萨尔瓦多教堂(Iglesia de El Salvador)
圣安德烈教堂(Iglesia de San Andrés)
自动扶梯
马德里
阿托查火车站311事件遇难者纪念碑(Atocha Station Memorial)

5-21
马德里
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Centro de Arte Reina Sofia)
科尔多瓦 庭院节
科尔多瓦火车站
古罗马桥
大清真寺(Mosque of Córdoba)
科尔多瓦王宫(Cordoba Alcazar)

5-22
科尔多瓦
古罗马城遗址
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火车站
Puente de la Barqueta
阿拉米略桥(Puente del Alamillo)
海格力斯阿拉米达(Alameda de Hérclues)欧洲议会选举拉票宣传点
慈善医院(Hospital de la Caridad)
黄金塔
塞维利亚斗牛场(La Maestranza)
塞维利亚大学
Casa de la Memoria

5-23
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大教堂
塞维利亚王宫
西班牙广场
La Carboneria

5-24
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汽车站(Estación del Prado de San Sebastián)
龙达 Procesión Maria Auxiliadora游行,欧冠马竞和皇马决赛日
龙达汽车站
龙达新桥(El Tajo)
Parador Ronda
Museo Lara
龙达斗牛场
圣玛利亚主教堂(Iglesia de Santa María la Mayor )
加泰罗尼亚雷纳维多利亚健身和水疗酒店(Catalonia Reina Victoria Wellness & SPA)

5-25 欧洲议会选举日
龙达
里尔克街
龙达火车站
格拉纳达
格拉纳达火车站
洛尔卡故居

5-26
格拉纳达
Laninfa Hostal
阿尔罕布拉宫(Alhambra)
皇家礼拜堂(Capilla Real de Granada)

5-27
格拉纳达
阿尔拜辛(Albayzín)
圣尼古拉斯广场(Plaza San Nicolas)

5-28
巴塞罗那
德国馆
加泰罗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
魔力喷泉
卡伊莎中心(Caixa Forum)
弗兰·多雷尔基金会
米罗基金会(Fundació Joan Miró)
蒙锥克山(Moutain Montjuic)
奥林匹克体育场
巴塞罗那现代文化中心(Centre de Cultura Contemporània de Barcelona,CCCB)
巴塞罗那现代艺术博物馆(MACBA)
圣卡特利纳市场(Mercat de Santa Caterina)
巴塞罗那音乐宫
Arlequí Màscares

5-29
巴塞罗那
圣家族大教堂(Sagrada Família)
Fòrum 春声音乐节(Primavera Sound)

5-30
巴塞罗那
毕加索博物馆(Picasso Museum)
Arlequí Màscares
Fòrum 春声音乐节(Primavera Sound)

5-31
巴塞罗那
Fòrum 春声音乐节(Primavera Sound)

6-1
巴塞罗那
CCCB
MACBA
Barts
Apolo Venus

6-2
巴塞罗那
多哈
香港
上海

参见flickr上更多照片:马德里塞哥维亚托莱多科尔多瓦塞维利亚龙达格拉纳达巴塞罗那
flickr上西班牙植物照片:塞哥维亚托莱多科尔多瓦塞维利亚龙达格拉纳达豆瓣上的西班牙植物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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