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 故乡

2022年5月18日

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这些人是被隔离了两个月的。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一些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交流着转机经验打发时间。很不深入地探讨德国菜到底好不好吃,最难吃的飞机餐又是哪家航司的。聊吃的总没错。谁能想到,前脚还在皱眉吐槽德国人只会乱炖,后脚就打脸了。打开德系航司地狱级飞机餐,竟看到了久违的毛豆。其实像生的一般,并没什么味道,却也感动得想落泪。本来随便买买当配料的,咸菜毛豆,盐水毛豆,毛豆炒蛋,冬瓜毛豆汤,丝瓜毛豆,所有习以为常的,都可以在瞬间被倾覆。

图 / 浦东国际机场

大部分人都大包小包,举家搬迁的样子。年轻中国夫妇用婴儿车推着孩子,丈夫拍拍堆起来比他人还高的行李箱,抱怨老婆带了太多东西。为什么连被子都要带?完全可以去当地买。妻子说谁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都是老妈整理的。而且孩子的东西多,光小孩辅食估计就占一箱,都是在飞机上就要吃的。丈夫反问,在飞机上真能吃完一箱东西?在他们互相说服对方的时候,旁边一对法国年轻夫妇默不作声。他们带着两个学龄前的小男孩,男孩们疲倦地不知看向哪里。法国女士扶着栏杆下腰,露出不输大学生的迷人腰线。再旁边一对粗壮的德国人露出肌肉和大花臂。双臂抱胸,沉默不语。不会说普通话的年轻妈妈,带着快上学的儿子去爱尔兰和老公团聚。说不出飞机会降落在哪个城市。法兰克福还是法兰福克。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未知。但她兴冲冲的,是少数两眼放光的人。在大部分穿着黑白灰的人群中,有位高大的德国男子穿着绣花开衫,背着深粉色阿迪达斯运动包,脚踩亮粉色运动鞋,两腿中间夹着海报筒。一动不动玩手机。某种标准的单人等待姿势。

拖家带口程度严重到还有人带了只猫,并且成功在飞机上走丢了。在黑暗中昏昏沉沉,飞机广播了几次让大家看看脚下有没有猫。本以为听错了,但毕竟重复了多次。随即还没头没脑播放起了猫叫声。但这可能只是录音,并不是找到了。因为播完猫叫声之后,空姐亲自走来走去低头查看,问大家有没有看见猫。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总是那么喜欢找自己的同类,一点风吹草动就两眼放光。但直到我下飞机都未曾看到这只猫。很多事情总是好像触手可及,但直到终点都一无所获。这只猫有点像《燃烧》里未被看见的猫。所有人都听说它存在,但是没有人看见它。又或许是柴郡猫。或许只是不想让有的人看见。

很有意思的是,我在离开西班牙前见到了柴郡猫。我和巴西退休妈妈和她的可爱女儿拥抱告别。20岁的女生顶着一头蓝发,露出上臂的柴郡猫纹身。她说她很喜欢猫,在巴西还养了几只。但柴郡猫是她最喜欢的。我欢迎她来上海迪士尼乐园爱丽丝梦游仙境区找柴郡猫。我曾在并不大的山洞里走了两圈,并没看见柴郡猫。

她找了一位西班牙业余说唱歌手当准男友。这是人生高光时刻。提到男友她会开心地在沙发上舒展四肢,露出小肚皮。像猫一样有魅力。我想象着她的外公是如何毅然决然地从西班牙南部小城飞去里约热内卢。这位西班牙人再也没回来,甚至女儿和孙女都不会西班牙语。在家里估计也从不使用西班牙语。他离开的年代是弗朗哥独裁时期,而巴西是茨威格眼里的未来之国,一个和欧洲不一样的乌托邦。但现在这位西班牙人的后代返回西班牙定居,并再也不想回到巴西。回西班牙是寻根,重返故土。虽然她们并没有回到外公生活的城市,也早就不认识任何亲戚,但提到现在生活的萨拉曼卡,空气仿佛都是甜的。

愉快的新生活,重重束缚的旧生活。是什么让勇敢的人背井离乡寻找原本的故乡?茨威格的巴西,简·莫里斯的的里雅斯特,又是今天的哪座城市?

西班牙语老师曾问我为什么想学习西班牙语。我说喜欢西班牙文化的开放包容。但要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好像并没有明确的起点。路过西班牙的住宅,英国的公园,吃着法国的面包,喝着东欧的汤,饭后来杯意大利咖啡,这曾经是上海普通老百姓的日常。海派文化融合了各种外来文化。这不是某种租界区后遗症,因为在此基础上已经发展出了新的本地文化。

比如我是很多年后发现上海本地的罗宋汤名字音译自“俄罗斯”,这才知道是舶来货。改良过原料的上海版罗宋汤能成为美好的童年回忆只是因为好吃,不带任何民族因素。今年乌克兰版罗宋汤成功申请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对此俄罗斯还表示了抗议。那上海版罗宋汤在罗宋汤宇宙里又处于怎样的地位?

在过去,一道菜融入本地花了一百年,而现在一件商品可能只需一场全球直播的发布会。消费世界让融合来得更猛更直接,甚至有时候堪比外来植物入侵。我打开我的西班牙包,里面装着英国的润肤乳,日本的防晒霜,韩国的钱包,丹麦的无线耳机。德国安检员翻过中文、英文、日文的物品,拿起写着德语的牙膏惊讶地看了又看。我穿着法国的上衣,中国的短裤,德国的运动鞋,手里捏着美国的手机。看看产地又是另一番五花八门。打开购物网站,全世界扑面而来,不分你我。但俄乌战争爆发后,最常逛的部分英德网站一度暂停向中国发货。简·莫里斯的的里雅斯特可能依然只是某种幻觉。不愿承认世界各国人民和和气气生活在一起可能只是某些特殊时期个别地区的暂时状况。

我的整个旅程是从意外中开始的。当我在马德里机场落地的时候,直接就走到了马路上。西班牙“绿码”检查点只剩一块牌子。原本要求的落地前48小时内核酸检测报告只有穿着防护服的浦东机场工作人员看了。后来看新闻发现,当我正在飞机上的时候,英国和申根区发布了取消核酸检测的要求。时隔五年,西班牙还是用他的随性欢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