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Pina Bausch的舞蹈和电影。听别人争论。有人说现代舞就是看不懂的。有人说感觉到美就可以了。舞蹈没有逻辑,没有理性,不可模仿。有人说舞蹈都是没有剧情的。有人说艺术重在形式,而表达的内容是千百年来没有变化的。我还听到过一个说法,当事人之不论。小说家开始谈论什么是小说的时候,他就写不出小说了。其他依此类推。
这是一个异常古老的话题。艺术本身是可感知、可论述的。有表达者,也有接受者。如果一部艺术品没有人看得懂,没有人可以接收到创作者传达的讯息;或者一部艺术品从未问世,仅仅停留在创作者的私人笔记或者头脑中,那么,这部艺术品是没有生命力的。没有接受者,意味着艺术创作未能结束。“因为看不懂所以看不懂”,“现代艺术都是看不懂的”,诸如此类论调相当于说艺术已经没有接收者了,艺术已经死亡。
而事实呢?事实是艺术的表达,尤其像舞蹈这样的,主要局限在于用具像的肢体动作来表达复杂的抽象情绪或思维。其一,创作者借助的意象不能太简单烂俗,使用烂俗的意象无法激起观者的想象,且有媚俗嫌疑。其二,不能太时新,不能太政治,必须与永恒的主题相联系。比如以前带着共产主义色彩的作品普遍没能得到流传,因为已无法引起下一代人的共鸣。必须小心地选择,使得意象既富有新意,又不至于过于偏颇。
在许多艺术品类中,包括绘画、小说、建筑,表现手法或曰技巧一直在发展进步。一直在不停地追求新的表现方式,拓宽艺术品类的局限性。我们一步步学会了对话描写、景物描写、心理描写,倒叙、查叙也不是第一天就会了的。我们也是一步步学会了造型艺术。现代舞放开了所有束缚(包括服装上的束缚,舞蹈规定动作、规定舞步的束缚,标准姿势的束缚,舞蹈编排的束缚),此乃其一。其二,皮娜的电影从舞蹈中抽取出来,进入使用更加具体的物体来表现情绪的境界。这比舞蹈更加高难度。看上去你的取材无所不包,从自然到花草,从物体到人体。但抛弃习惯的表现形式对观者是一种挑战,观者必须能在重新建立起来的意象群中重新建立感知。必须在不断的重复中习得感知建立的基础和标准。不知观者是否注意到,影片中的每个场景都是逆反真实环境的。做得很夸张,很明显。
一动不动的女人脸被男人的手抚摸。如此长的时间里面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一个男子在雪地里背着一个大衣柜,绳索扣在衣柜下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明显在无人帮忙的情况下他就像背着米粒的蚂蚁一样无助,甚至无法把衣柜背到背上。
一个男人嗓音的女人从抹胸礼服中抽出胸垫——原来是个假胸,大白天她面向着窗外做这件事,身后是象征着性欲的游泳池。窗外有没有人?她在看谁?是谁让她的性欲如此蓬勃欲出?
一个女子抱着绵羊往外走,一会儿又拖着山羊角,拽着山羊往外走。山羊不停喊着。画面一转,一群老人抱着或拉着孩子往前走,孩子们哭喊着妈妈。
两个男人,穿着抹胸裙一起在室内溜冰,其实算花样滑冰了,属于冰上芭蕾范畴。互相暧昧。一个男子把腿跨在另一个男子腰部一起舞蹈。特别美的一个镜头是,一个男士坐在咖啡店临街的桌子旁,露出了黑色蕾丝丝袜。
可惜闭合式的剪辑并不是最完美的。
需要说一说那些永恒的主题。Pina今天表现了别离、压迫、死亡、寻觅、自赏、亲密。被压迫者习得了压迫者的目的,从而反复练习,将其归入自身期望之中。挣扎,痛苦。在不断的、猛烈的习得中陷入更加苦痛和没有尽头的循环之中。
这里面的问题是,永恒的主题看似不变,比如爱情。自古至今都在说爱情。但落实到具体情况就千差万别。男人与男人共舞,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和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之间毫无差别么?绕不开的性,毫无差别么?纳博科夫说现代小说讨论的新潮东西塞万提斯早就讨论过了。那么就没有必要继续讨论了么?主题都是爱,但创作者提出的问题并不一致,不仅表现形式不同,发现的问题和表达出来的情绪千差万别。问句不同,答案不同。
在艾柯的论美丑中,美的标准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我们往往误以为美是不变的。现在看古罗马有些雕塑和诗歌都很美,我们就以为自己和古人相通了,美的标准就千百年来不曾变化过了。其实不是。美的标准在微妙地变化。我们按照我们的眼光来重新筛选和审视古人的作品。不符合标准的就渐渐不去提它,艺术史并不是一陈不变的。但这一变化并不是突变,并不是截然不同。虽然艾柯举例到,有些现在觉得美的,在古代就是邪教的东西,是最丑的。
我们的生活总是能反映到艺术品之中。我们的历史是由艺术家写就的。我们依靠艺术家浓烈的、夸大的、细腻的情绪回忆过去。时代的变化影响到我们的情绪和表达。艺术家无法脱离所处的时代。
但往往能轻易抹平这些差异。在奥维德那里,朱屁特的放纵并无道德谴责,很大程度上是朱诺对他不忠的谴责。精力都放在女子的逃和朱诺的惩罚上。逃脱和惩罚。阿波罗和月桂树。Pina的作品用很大力度去争取被禁锢的自由,去表现挣扎、反抗、放纵。一不小心就找到了类似的场景。舒展的肢体,奔腾向上。情绪点恰好一致。但审美对象其实不同。奥维德没有歌颂变形过程的美,这个美是现代观者赋予的。他强调的是美人儿多么美,少年多么俊。Pina没有在这方面做任何着墨。
艺术接收的神奇之处。艺术感受往往建立在个人的敏锐性之上。那是因为我恰好知道,所以感受到。如果换做Tori Amos呢?难保不会想到她早年的那次遭遇,然后引起不一样的共鸣。当艺术品需要观者更强的解读能力,而观者只能停留在简单的条件反射程度之上,艺术又由谁来完成呢?审美的而不是娱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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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写于2011年5月
今年上海电影节上有幸看到文德斯的3D电影《Pina》——这其实是Pina舞蹈作品精选。当一个男子从房间一端狂奔到房间另一端跃入另一男子怀里的时候,当再一次看到穆勒咖啡馆里男子反复抱起女子又反复摔下的时候,当青年版和老年版交际场交替出现时,我非常感动。虽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认技术进步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但电影院里3D效果的Pina确实比在电脑上看模糊的、平面的Pina舞蹈有更深的印象。当然也离不开文德斯的再创作。比如同样是穆勒咖啡馆,文德斯采用了和当初舞蹈影片里不一样的拍摄视角,改平视为一点点俯视,镜头也拉近了,效果便有所不同。
突然觉得,对艺术作品的肢解和分析其实是为了把握住整体,否则一切论述都不具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