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红：狂人皮埃罗的色彩解析

PIERROT LE FOU 狂人皮埃罗 JEAN-LUC GODARD 让-吕克•戈达尔 1965

《狂人皮埃罗》的基本剧情与好莱坞通俗剧相当。一对浪迹天涯的情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戈达尔文艺强调浓重，怎会弄得像《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1994）那般鲜血四溅。诗歌、小说、政治、古典音乐、印象派画作，画外音、引言、跳跃性剪辑、惊人的布景和画面色调，影片将形式主义发扬光大，埋下许多可以细究、可以分析的伏笔，对不懂法语的人来说确实存在观影障碍。CC发行的版本中附JEAN-PIERRE GORIN对影片“序幕”部分——从打片头到玛丽安（Marianne Renoir）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的精彩分析，戈达尔确实做到了每一幕每一景都有弦外之音，都有内容可挖掘。这种挖掘富有趣味，虽然影片本身堆砌过多致敬桥段且形式夸张从而冲淡了情感。分析这样一部靠抒情存活实质上形式大于情感的影片比观看影片更有乐趣。本片尚缺乏瓦尔达（AgnèsVarda）处女作《短角情事》（1954）中朴素的感情和美妙的叙事结构，费迪南（皮埃罗）也不是一个好的生活榜样。

由于可展开的分支太多，怕三言两语无法述清。此处仅选一个角度略作分析：影片道具和布景以及男女主角服装设计的抒情应用。影片的细节相当到位，每个摆设都肩负着形式化任务，影片需要通过它们直白地展现出角色的情感和导演的弦外音，毕竟引文是给一些了解个中趣味的文人考据用的，而色彩是给所有人看的。我以为影片的基色为蓝色和红色。蓝是纯度极高的天蓝（#87CEEB），红是纯度最高的纯红（#FF0000）。影片就像在一张洁白的纸上随性地泼洒蓝色和红色油漆，蓝色和红色互相交融和重叠，无法分开，戈达尔此时化身波拉克，严密的安排隐藏在看似即兴的画面之后。

影片的片头文字按字母顺序依次出现，直到全部出现为止我们才看清片名、主角名JEAN PAUL BELMONDO和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A），以及导演名。片名为纯蓝，其余文字为纯红。红色文字先消失，随后蓝色，最后为两个蓝色的O。JEAN-PIERRE GORIN分析说O有两重象征，我看此处观众可以随意展开想象。你说戈达尔企图回归原点多少有些牵强，他的自然风格——如自然光、生活化的对话，建立在很不生活化但很摩登的展现方式上。或许是意味着想和安娜•卡里娜重返过去？

在片名淡出时画外音同时响起：

Velázquez, past the age of 50 no longer painted specific objects. He drifted around things like the air, like twilight, catching unawares in the shimmering shadows the nuances of color that he transformed into the invisible core of his silent symphony.

伴随画外音的是一对女子在打网球。这个画外音伴着网球运动的开头后来被伍迪•艾伦（WOODY ALLEN）使用。这段引文的重要之处在于明确指出了影片将不追求素描般的古典主义绘画风格，而追求捕捉不为人注意、却格外迷人的隐蔽的光影和色彩。戈达尔将会在影片中提及巴尔扎克这样的古典主义大师，但他的风格却是古典主义和表现主义相混杂。

男主角费迪南的第一个近景，他出现在浴缸里，刁着香烟，读着书。小女孩。呼应旧作《筋疲力尽》（1960）。在CC附赠的53分钟关于戈达尔与安娜•卡里娜的纪录片中评论说《狂人皮埃罗》是戈达尔对早期作品的总结，大量向早期影片致敬的桥段。蓝色与红色的大量出现也是他在彩色片中的惯用手段并非本片独有，比如同样由安娜•卡里娜主演的《女人就是女人》（1961）。但是个中意味有所区别，蓝色与红色在《狂人皮埃罗》中就代表了费迪南和玛丽安的爱情。蓝色是自由，红色和友爱，蓝色一直在寻找着红色，反之亦然。只有互相契合才能释放自身。

费迪南的妻子穿着浅粉色（#FFB6C1）长裙出现。费迪南的卧室家具和墙纸都给人繁琐沉重之感。此时的用色是混沌的，不明朗的。

费迪南的妻子要费迪南晚上一起参加宴会，让玛丽安代为照看小孩。于是玛丽安来到了费迪南家中，费迪南在自家过道里与玛丽安擦肩而过。

第一套情侣衫：费迪南为普普通通的西服套装配纯红色领带，玛丽安为蓝黑色（#191970）女式套装加及膝学生裙，头发在耳朵边盘起。

宴会被戈达尔用来集中展示现实生活荒诞无聊。他为不同场景分别加了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白色滤镜，让整个画面被色彩笼罩。其中美国导演塞缪尔•福勒（SAMUEL FULLER）出现在一段绿色场景里。福勒讲了情感电影的宗旨，戈达尔仿佛支持此种观点？《狂人皮埃罗》有许多抒情性桥段，甚至出现纯抒情的古典乐和风景，但是福勒展现的情感比他更为丰富饱满。

费迪南提前撤离宴会，在自家遇见用手托腮小歇的玛丽安。这里有两个小摆设。费迪南过道时先看见一辆红色法拉利玩具跑车。顺着跑车车头方向他向右望见了玛丽安，于是没有按照常规路线走向房间，而是走向玛丽安。镜头先停在一幅托腮少女画像上，然后随着费迪南的视线向下移动，让观众看到坐在椅子上托着腮的玛丽安。她腿上摊开着一本漫画书，上面有一只玩具熊。此处的玩具车、画作都有提前泄露剧情的寓言意味。费迪南和玛丽安寒暄几句后决定送她回家。

费迪南开车。戈达尔依次给了玛丽安正面特写，费迪南正面特写，两人的正面特写。有灯光交替着从车前划过车窗玻璃闪到车后，玛丽安一侧为红色、费迪南一侧为黄色、玛丽安绿色、费迪南蓝色，均为纯色。整场对话中一直没有停顿。呼应了之前宴会上的用色。此时两人还未从现实中逃离，也没有亲密接触。观众发现两人原来是旧情人，虽然现在没怎么样，但一触即发。生活压抑但内心澎湃的男主人公费迪南终于找到了那一抹安宁的蓝——和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的玛丽安。

下一幕玛丽安再次出现时穿着浅蓝色（#ADD8E6）睡衣站在阳台上，脸上是略带疲惫的满足。她走入房间，这是一套四壁为纯白色的公寓——与费迪南的卧室形成对比。摆设有：纯红的锅子杯碟，罩着天蓝色被褥的白色大床，带有鲜红血迹的尸体，半个门为浅蓝色的冰箱，纯红玻璃水壶和绿色玻璃杯子，像液化气罐一样的淡蓝色大罐子，款式不同的纯红台灯两盏，纯红行李箱，墙上巨大的文字：OAS（红色）IS（蓝色）。墙上还有包括雷诺阿画的少女像在内的多幅画作复印版。费迪南穿着浅蓝睡衣，玛丽安迅速闪入红色屏风——两人不能同时为蓝色。

第二套情侣衫：玛丽安为带蕾丝花边的白色连衣裙配浅蓝色针织外套，费迪南为灰色西装配纯红领带。

他们乘坐一辆座位纯红的砖红色（#B22222）汽车离开案发现场。此处剪切短促紧凑，省略了一些过程，要展示的过程又被错开，让故事变得跳跃不连贯，却带紧迫性。

黑夜里，两人再次同坐一辆车，这次玛丽安开车。戈达尔给了两人的正面特写和玛丽安的正面特写。还是灯光交替，但这次只有红色和蓝色。费迪南一侧为红色，玛丽安一侧为蓝色。与上次相反。且这次只剩下两种颜色的车灯，象征着两人感情升华，已恢复恋爱关系，正处于如胶似漆阶段。

次日两人来到一家外墙为浅蓝色的小店，与陌生人进行了交谈。随后在一辆深蓝色废弃汽车旁烧了这辆砖红色汽车。两人欢乐地在河边、森林中嬉戏。

第三套情侣衫：玛丽安换上红色上衣紫红色格子裤子绿色军装外套，费迪南脱去灰色外衣，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西装。两人都戴上了适合的帽子，玛丽安是陆军帽，费迪南是绅士帽。现在玛丽安换回红色，费迪南为蓝色。

两人玩累了，便偷了一辆外漆浅蓝色、内部装饰纯红色的轿车。

第四套情侣衫：偷车后玛丽安换上了疑似是偷车顺便偷来的粉红色及膝连衣裙。费迪南是深蓝和深红色相间的条子衬衫和深得近乎黑色的厚外套。

这次是费迪南开车。白天采了自然光，没有诡异的灯光。费迪南回忆起自己的妻子，妻子在宴会当晚穿着一条和玛丽安此刻的粉色连衣裙极其相似的连衣裙。两人有些小争吵，但属于恋人之间的小吵，很快恢复甜蜜状。费迪南还很可疑向观众说了一句话。

两人百无聊赖，将车径直开进大海。或许类似《四百击》（1959），象征着两人来到了天边走到了尽头，生活步入绝境。

又扔掉一辆轿车后两人沿着海滩水平走动。费迪南看看书，玛丽安烦躁得要发疯。他们的海边小屋摆设包括：费迪南的天蓝色封皮小格子笔记本，纯蓝色鹦鹉，纯红色罐头，纯红色门。被望不到头的蓝色大海和天空包围显然不是热情似火的玛丽安能适应的。为了花钱买代表理性的书籍和还是代表感性的唱片，费迪南和玛丽安发生了争吵。他们走向森林，为美国人演战争主题的话剧骗得一点钱。费迪南和玛丽安的颜色品性发生了对换，费迪南更迁就玛丽安，而玛丽安呈现出和费迪南妻子类似的厌恶和不满。费迪南此刻是自由的代表，而玛丽安企图改变他的生活，重新寻找刺激。二人原来有着太多不同之处。

第五套情侣衫：玛丽安为领口带白色镶边的纯红色连衣裙。费迪南为深蓝色衬衫外套浅蓝色西装。

他们在树林中嬉戏，用近乎歌剧的形式一唱一合。玛丽安甩着观众在费迪南家中就看见过的那个玩具熊。男的强壮有力，女的俏皮可爱。男士想着女士的曲线，女士想着自己的生命线。海边和树林中的场景反复印证了戈达尔和现实主义、写实风格差得太远。男女主角被浪漫主义文学中常见的“纯净”的大自然包围。这种大自然里充满爱恋和自由，没有凶残的猛兽，天气也永远格外晴朗。男女主角不会为任何现实中的琐事困扰，他们买书，嬉戏，诵读诗词歌赋，空下来记点笔记，享受野外的男女之欢。所谓的没钱了要找钱花只是为了推动剧情，引出另一段经历而已。故事带上了童话色调，玛丽安被塑造成天使，费迪南任她摆布。

下一幕两人上了一条漆成蓝白红三色的船，船夫穿着蓝色外套。下船后看到别人的红色敞篷跑车。费迪南走入一家内部有着浅蓝色墙壁的小店，里面的椅子除了坐垫是黄色的其余部分全是红色，桌子也是红色，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老熟人找费迪南搭讪。他们背后是一辆深蓝色跑车。

而玛丽安此时终于没和费迪南呆在一块儿。她在一间墙壁纯白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幅以浅蓝色和红色为主色的装饰画，以及一幅纯蓝色的装饰画。摆设包括：红色椅子，红色靠垫，蓝色和红色的纸张。有一个穿深蓝色外套配红黑斜条的领带的侏儒。侏儒对玛丽安有威胁，玛丽安叫费迪南过来。

此时镜头给一望无垠的大海和沙滩一个远景，画面上四分之三被蓝色海水包围。费迪南在寻找玛丽安，他沿着沙滩从画面左侧跑入，从右侧跑出。等他跑出画面后，镜头稍有停顿，但观众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镜头往左边拉，捕捉到穿着红色连衣裙的玛丽安——红色重新跃入眼帘。自由的费迪南急着寻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接下来画面中可见天蓝色的扶梯，侏儒死后流淌出的鲜血。费迪南被追捕玛丽安的人捉住。费迪南失去了玛丽安，他甚至差点撞火车自杀。（不可思议的是，火车上的人也是一个蓝衣一个红衣。）红色愈发浓烈，费迪南苦苦追随。

第六套情侣衫：费迪南再次出现的时候穿着深蓝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画面中还出现了法国国旗——蓝白红。一位穿着粉红色衣服带着大红花外套纯白毛皮披肩的流亡中的皇室贵妇人。玛丽安突然出现了。她穿着红色上衣，蓝色裤子，非常罕见地同时占据大面积的红色和蓝色。她有辆深蓝色轿车。并继续符合蓝色轿车配红色后车灯，红色轿车配蓝色后车灯的原则。玛丽安随即脱去红色上衣，露出白色T恤，费迪南接过红色上衣，就像接过一个象征物——他曾经拥有的、后来热烈追寻的，并为之改变的。玛丽安在沙滩边换了红色条纹衫和短裤跳了一番舞。费迪南和玛丽安之间显然插入了其他人——也就是玛丽安一直唠叨着要找的干违法勾当的亲戚，虽然玛丽安说她一直在寻找费迪南。

几番交涉，费迪南答应为玛丽安干违法的事。他果然换上了红色衣服，外面套着深灰色外套，开着辆深红色轿车。此处又有许多不按理出牌的剪切和摄影，我们看到浅蓝色和红色轿车追逐。费迪南和深蓝色轿车过招。一片混乱后玛丽安的深蓝车和费迪南的深红车相遇。玛丽安的着装未变，玩具熊再次出现，但是两人的关系已经到此为止。红色和蓝色彻底划清界限，玛丽安的生活已经不再需要费迪南，而费迪南也回归到内心躁动之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追求。

戈达尔让玛丽安和另一位男士一起开船离开，费迪南被滞留在码头。此处话锋一转，插入一段爱情故事。一个中年男子对着大海诉说，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倾听自己内心旋律的女士，幸运地结为夫妇。但十年如一日的单调重复终于让他陷入疯狂，那份爱情和幸运变成了无法承受的包袱。这可能是对普通人乏味生活的控诉，也可能是戈达尔对自己与安娜•卡里娜三年婚姻生活的总结，同时也是费迪南此刻的心情写照。我们爱的是爱情、刺激、变化，不是生活。

费迪南告别这个崩溃的人后上船出海寻找玛丽安。此刻竟然出现了突兀的大片绿色——轮船的颜色。人为性质的绿色自两人情投意合一起私奔后就不曾大面积出现过，此乃非常不祥的预兆。

最后一套：玛丽安穿着蓝黑和白色的窄条纹海军服款式无袖马甲，下身为深红色及膝裙。费迪南是灰色西装套装。内为红色衬衣。两人的色彩已经无和谐可言。费迪南杀死了玛丽安和玛丽安的新男友，然后把脸涂成蓝色，把写着玛丽安字样的黄色炮竹围在脸上，外面再围纯红色炮竹，在蓝色大海边点燃爆竹把自己炸飞。影片在一片宽广宁静的大海中结束。

当生活轰轰烈烈地结束时周遭又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