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除夕
今年除夕还是两户人家六口人一起过。平时靠墙放的桌子被移到客厅正中间,女主人的弟弟和弟媳做在沙发上,占着桌子西边,男主人和女儿坐在桌子东边椅子上,侄女坐北边。留出一边,这样每个人都能看到电视。电视上每个唱民歌的女歌手都装束成花朵,每个男笑星都露出满口白牙。电视声音并不响,耳边轰鸣着的是不定时响起的炮竹声,贴着玻璃窗能看见礼花的光彩。室内白灼光太耀眼,从里往外望,礼花只是雾气蒙蒙的窗玻璃上白灼光的倒影。
烧这一桌年夜饭,女主人忙了很久。无甚吃食。每年都是差不多的菜,总有鸡鸭鱼肉,那条鱼总是被完整地保留到下一年。桌子总是满满的,盘子叠在盘子上。弟媳和女儿也会帮点忙,但厨房太小了,三个人在里面无法转身,女主人往往把他们劝出去,要么仅是打打端盘子之类的下手。等女主人忙完上桌,桌上的菜还有很多,男士一杯黄酒还没下肚。菜都冷了,为什么不快点吃,可以了吃不下了,赶快过来吃吧,不要再烧了,放不下了。每年劝慰的话都差不多,电视上的跑来跳去的演员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墙壁慢慢开裂渗水,几乎觉察不出这房子一住已经十多年。
女主人在女孩身边坐下,摸摸她的头,多高啊,一米六五,以后肯定超过妈妈。女孩腼腆地笑笑。女孩穿着一件新衣裳,胸口有卡通图案的套头衫,紧包住臀部的牛仔裤,廉价的服饰不能掩盖女孩日益突翘的身材。怎么看女孩都不算难看,当然也不是绝代佳丽,好好打扮会很不错,素颜在马路上擦肩而过你也不会特意回头看。
女主人坐下来后正式开席。像往年一样,先盘点女孩的期末考试成绩。还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三。从小学到初中,按年纪算,今年应该参加中考了。
那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女主人问。
她弟弟笑笑,很马虎地说看情况吧。
女主人空悬手中的筷子,表情严肃。我说去年就应该离婚的。她一说离婚,全桌的人都乐了,开玩笑,那怎么合适,你还记得这茬啊。
女主人放下筷子,提高威慑力。我没开玩笑,只有离婚。离婚后你们俩结婚,户口进来。户口不能立即进来也是能开证明的。而且去年离婚的话,到现在一年,也差不多够了。你们都强烈反对,强烈反对有用吗,现在不还是不能参加中考。
弟弟说,两手准备。这边中专报着,那边也回去考,两头都考。
根本不用犹豫的。女主人的女儿插嘴说,去年就该回去。我一直主张回去的,各地考纲不一样,考前临时回去突击一下会吃亏的。初三又不教新内容的,就是研究考纲。而且两头都报名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不是你舅妈舍不得嘛。他看看妻子。妻子默声不语,正在处理一只葱爆虾。
女主人都看了一眼弟媳,弟媳是个很安静的人,和她那总是成为各种聚会轴心的开朗弟弟性格正好互补。早年他们有个阿姨独自到上海闯荡。长得不漂亮,也没技艺,就是吃苦肯干,靠一双手四处帮工,后来在仪表厂做工,结识了长她十五岁的丈夫。贫下中农的出身曾经是令牌,当这一身份不再耀眼的时候她就成了招揽亲戚的蜂蜜。女主人有很多弟弟,眼前的这个是老幺,等到他成年,家中已不再有房屋田地可分给他。父亲的过世只是儿时记忆不深的一件普通事。他哭都不哭,还笑。女主人经常当着亲戚的面这么说他。他在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不带家中一分一毫,毅然决然地来上海投靠阿姨姐姐们。彼时风流倜傥,也未曾想到找了个家中亲戚更多的女人当老婆。平日工作,周末睡觉,无闲暇想其它。一晃女儿这么大了,却突然和久已失去联系的家乡发生了联系。
女主人忙着夹菜。她知道,这哪是舍不得。虽然那边有亲戚,但他们的一片一瓦在这里。话题马上岔开。听说女孩在最近的一次冬季长跑比赛中排第四。弟弟自豪地说,她像没事人一样。我看有些小姑娘,哎呀,跑完之后吐了,路都不能走。这个话题也需要岔开。女主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每次跑八百米都吐。
我们家的就不行。男主人说。
没,我短跑不好,长跑一直及格的。女儿说。
她就体育不好。女主人说。他们的女儿从来没考过年级前三名。当然,他们的女儿从小学到高中,读的一直是市重点,大学是全国重点。而弟弟的女儿一直读的是非重点。用邻里的话说,排名还要看学校。普通初中只有成绩最好的个别学生才能升入市重点,而重点初中过大半的学生都能升入市重点。侄女曾有机会通过体育特招进入重点初中,最后因为一些和她无关的原因没有成功。现在就读的初中有直升和加分名额,因为另一些和她无关的原因,不可能派到她头上。
女主人还记得班主任家访的情景。班主任不是本地人,刚毕业不多久的样子,来上海不足三年,说普通话有儿化音,听上去舌头很欢快,圆圆的脸,风风火火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热气。女老师当时就坐在女主人坐的位置上,桌子靠墙,弟弟和弟弟的女儿坐在沙发上,丈夫坐在桌子旁。女老师先核实了一下这个地址是不是学生的住址,简单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她很自豪地夸奖侄女成绩好。
我们做老师的感到特别可惜。每年成绩最好的都是外地生,但他们都不能考,都回去了。真的,都是特别乖的孩子,特别聪明。
她觉得这个小老师挺可爱的,或许应该帮忙找个对象。那次家访是一年半之前,她猜测直到现在女老师还没找到男友。
女主人想起女班主任的话,此时倒想问问,班里还有没有没回去的。终究没问。倒是丈夫先问了。
还有一个,她是新疆的,她说她爸爸可以搞定。女孩响亮地说,带着十分确定的口气。
我说的嘛,女孩的姐姐说,我去年就说过了,不回去的要么是家乡办学条件远远落后上海,学校少、名额不足,高考时候非常吃亏的;要么是家里有关系的,五百强企业做的,侨胞,有钱人。她理直气壮地说,去年就该回去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中专哪能去啊。
大家都记得某个邻居听到中专时候的惊讶表情。中专里面都是流氓。她说,绝对不能去。大家默许了旁人的惊恐和不理解,也不想深入讨论一下哪个中专比较好,是有读书气氛的。女孩的妈妈笑笑。应酬式的,笑得很淡,几乎区分不出其中的情感。女主人问,那个年轻的女班主任找到男朋友了没有。八卦话题却也并不总是很轻松。女孩说,女老师谈过本科谈过大专,谈过老师谈过英语翻译,没个成的。
年夜饭吃得很快,晚会的高潮还没来到,弟弟一家要先行回家,女主人要收拾桌子,然后拉着家里两个人打几个国内长途,再打几个越洋的。瞎扯瞎扯,然后很疲惫地睡觉,绝没有守岁的气力。妹妹的儿子准备在国外入籍。比侄女大一点,刚去的时候因为上语言班留过一年。掐指一算为入籍也努力了十多年了吧。落空的房子由男方亲戚代为租出去,不知租金长没长,是否还照着十年前的价格收租。应该租给你同学,近,价格也好算。电话打完后她对女儿说。说完她觉得自己去年仿佛说过这事儿。好像来年等这个弟弟回去了上海就没啥亲戚了。最后走的是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她一成年就来上海,前年回去结婚。
夜越深炮竹声越响,现在自己不放炮竹就觉得别人的炮竹扰得人无法睡觉。那女孩去年好像生了个女儿,也就不会再来。她向丈夫和女儿求证一下,是不是女儿,是不是也该打个电话去问问。但是丈夫和女儿都记不起到底是女儿还是儿子。
妈妈,我有几个舅舅啊?女儿问。
多一个舅舅少一个舅舅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主人想,来年除夕应该还是和这个幺弟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