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礼物

他陷在沙发里看碟片时毫无防备地收到了一个礼物——一台少说有十年历史的老式录像机。他在某个周末无意中和一位热心的邻居谈起自己最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花这笔冤枉钱将普通数字机顶盒更换成带录放、暂停回退功能的高级数字机顶盒,于是这位邻居把家中的录像机当作礼物送了过来——这台录像机虽然是DVD机的四倍厚,又黑又沉,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废铜烂铁,却当真也能把电视节目录下来,从而解决他录下足球直播的小小需求。邻居附送了几盒自己录过的可反复录制的录像带和空白录像带。这些录像带和他以前一直用的空白卡带以及现在常用的DVD刻录盘是同一个牌子,他的DVD光驱只有在读这种牌子的刻录盘时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其他牌子往往卡住。而他使用过的这种卡带能经受住各种秉性录音机一轮一轮的折磨,即便被迫走调也会力争做到不卑不亢。真是一个长盛不衰的品牌。他立即对这些录像带肃然起敬。

这礼物看上去不错,能帮自己省一笔钱,更重到的是不再需要和冥王星来的数字电视提供商服务员打交道。但邻居狡黠的笑容让他觉得这人是在为自己把握住了摆脱某种累赘的千载难逢机会而暗自庆幸。他在想着如何把这位邻居连人带物尽快赶走,却突然有了种天知道哪里涌上来的收下礼物的冲动。他当时和误打误撞飞到见了飞禽就想吃的市侩小市民家中的麻雀差不多,看见玻璃窗外的风景引起种种旧时幻想,却飞得太高,无法飞出优美的弧线,在天花板和墙体交界处撞得晕头转向,最终任人摆布。

邻居走后他思维停顿了几小时。接了妻子一个电话。妻子对这东西极为反感——她对任何妨碍清洁卫生工作的物体都表现出前世就有的厌恶感。妻子让他立即接起来试试看。假如你现在不试试看肯定会丢在一边积灰。我是建议你立即扔掉,最好趁我回来之前处理掉。

在妻子的大力支持下,他把录像机接上了电视机。十年前录像机的流行潮没波及到他家。他记得对门的小弟弟把每一集《圣斗士星矢》都录了下来,天天有小朋友聚集到他家中重温或补看漏掉的剧集。他记得有个邻居家里是出租录像带的。他们家长达十米的走廊一侧是一个从地面通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录像带,于是他们家的走廊看上去是用录像带做的。那些录像带的脊背用歪斜的宋体字写着片名。他记得翻看过他们家的录像带出租记录册,但上面的片名都像各种蝴蝶的学名一样遥远而陌生,无法激起任何想象。他记得有一天VCD突然流行了起来,那位邻居搬家的时候将所有录像带都留在了空房子里,等着拆迁人员连房子一起铲平。

算起来这台老式录像机是自己的第一台录像机——虽然晚了至少十年,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录像机上的操作键说明都是英文的,除了播放、前后倒带,有些功能他还不能第一眼就反应过来。他想起当年那些邻居都不懂英文,这位热心邻居也不懂英文,他们是如何对付这黑色的机器的?花了多久学习操作方法?不得而知。录像带是这么厚,这么轻,脊背用圆珠笔写了些歪扭的字,无法辨认大意。他拿着录像带,有种亲切感,因为这东西可以翻来覆去随便摸,还有可爱的大小凹槽,如果这是地球产物,那娇贵的光盘必定是外星人带来的。

一片蓝色,然后是很普通的中央电视台风格演出剪辑。很久以前的节目和稍新一些的交叉在一起,拼贴成一场跨越时间的演出。一名演员在前一个节目中还是青年,到下一个节目中就是中年了。混乱不堪的群舞,舞蹈演员露出夸张的微笑,据主持人说那是经济增长的缘故。小品演员打扮古怪,场下发出阵阵罐头笑声。没有哭声,都是唱啊跳,没有杂技没有魔术没有一丝有趣的地方。原来自己有一个如此乏味的邻居,这让他感到惊讶。一群穿着艳丽裙子盘着头发的青年女子站成一个圈,再散开成两排,前后晃动,配合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激昂的民歌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反反复复。不过这盒录像带里缺乏近几年的节目。

他换了下一盒录像带。录像机吞吐录像带时发出的声音让他着迷。吐出录像带后录像机留下这么大一个黑洞洞的神秘缺口。这缺口仅用一个活动的小挡板挡着。他把手放在录像机顶部,从上部向两侧抚摸起录像机来。无论从前面还是背后看,这机器都非常丑陋。天生和灰尘为伴的命,有轻微的灰尘附着在手指尖,早年模拟时代的娱乐时光通过灰尘重新回到手指间,回荡着游戏机的声音,学习机选择菜单时“噗噗”的特效声,双卡录音机超大的倒带声,自制收音机“兹啦兹啦”的选台声。这或许是一台无法擦拭干净的机器。他现在的DVD机无法录制电视节目,他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录像,他也没有买DV。这台录像机并没坏,它带来的娱乐并没贬值,但是它却淘汰了。他有一点激动。当看着邻居家整面墙的录像带全部付之一炬,他是什么心情?暗喜还是惋惜?花这么多钱买录像带,然后全部扔掉再买VCD,紧接着是DVD,现在是蓝光。当年没有录像机的他为别人的钱被浪费了而暗自窃喜?还是为这些垃圾感到遗憾?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感情,却想不起来了,仿佛一点想法也没有,木然地看着倒塌的墙壁。只记得在废墟中蹦跳的快感。

这盒录像带是典型的家庭录像带,拍的是某家人家某个普通的周末——某个陌生的家庭,而不是那个热心邻居的家庭。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生尖叫着从右侧跑入画面又瞬间从左侧跑了出去,另一个一般大的小男生跟在后面猛追,画面里剩下杏黄色沙发的后背,并且回荡着尖叫声。镜头转到沙发前,两个妇女在喝着咖啡。背景声里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一个妇女脸色铁青高喊着什么走出了画面。乱哄哄的家庭聚餐,琐碎的家庭事务。拍摄者不停地打扰别人的休息、娱乐或工作,没有情节、节奏偏慢,他只能辨别孩子是不是可爱其它一概无法理解。吵得要死的孩子又恰好是他不喜欢的。

然后是一片空白。所能看到的内容只有这些。他想录一段足球比赛,但恰好此刻没有比赛。他想随便录一段试试看,上百个频道一溜看过来没有一个看得下去的。电视剧,广告,广告,真人秀。广告,广告。最用心的节目就是广告。错过就错过,又有多少时间用来回看电视节目?他想起了很久没有翻过的旧照片,占据着不小空间的CD、DVD,双卡录音机仿佛还在某个角落里。每天对着电脑,恋物癖时代的遗物占据着家中大部分空间,逐渐变成主角——反正男主角只要一把椅子的空间就够了。女主角想办法让它们少占空间,而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主角永远犹豫不决。不看到想不起来,一旦看到便感情泛滥,有足够多的往事支撑它们在这个家中继续存活。

他把录像机从电视机上拔下来。他现在回忆起短暂的和动植物打交道的童年。后来生活中充斥着机器,它们没有缘由地快速交替。后来者和先到者比起来不一定具有100%的优势,先到者也还没有寿终就寝,快乐一盒一盒一张一张可以量记,记到最后一笔糊涂帐。

他把双卡录音机和这台录像机一起卖给收废品的人,那人还不肯要,最终论斤卖了六块钱。


注:此文后来刊于《非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