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火焰
李文俊先生(1930年12月8日-2023年1月27日)的译作是我的文学启蒙。我对小说产生兴趣缘起初中时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可以用文字去描绘荒诞和恐怖,焦虑和迷茫。发现平静水波中的针尖,感觉自己被未知包围,落入一个巨大的黑洞中。
《变形记》有不少译本,初读恰好是李文俊先生的译本。当时年纪尚小,并没有记住译者是谁。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卡夫卡都是最爱的小说家,直至高中毕业。在高考后特别闲的那段日子里,读到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这本小说带来的震撼是全方位的。无论语言、结构,还是题材,从任何角度来看福克纳都是完美的,没有一句陈词滥调。福克纳是最好的那类小说家。他不是复述自己的经历,也从未重复自己,他默默地构建出一个独立的虚构世界,这个世界包裹着光怪陆离、粗暴野蛮,从人类到野生动物,都在地球上艰难生存,这个苦苦求索的过程中透着神性。无论什么时候,但凡有一阵没读到好的小说,随时可以翻开福克纳,一定会找回那种无比满足的感觉。各种人间疾苦在小说里都经历了。福克纳仿佛掌握着宇宙内核。
李文俊先生是引领我走入福克纳宇宙的关键人物。先生译出了福克纳最主要的几部长篇:《喧哗与骚动》、《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啃下了最难啃的骨头。我多么希望李文俊先生能译一下《野棕榈》,我还很喜欢《八月之光》,这本也没有先生的译本。福克纳写了太多,可惜先生年迈终究是没有如愿翻译完他的所有作品。
后来买了英文原版《喧哗与骚动》,有机会拿着中英文版本对照着读。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先生不仅仅是用词准确,通过这两个版本你都可以闻到美国南部庄园和森林里的气味,那些藏于作者未写出文字背后的细节都被先生照顾到了。
在福克纳之后,J.D.塞林格进入了视野。其实最初读J.D.塞林格是在知道福克纳之前。《麦田里的守望者》那会儿是初高中生中流行的读物。但一直到大学读了《九故事》我才对塞林格有了新的认识。能遇到先生是我的幸运。好巧不巧,最早接触的译本恰好又是李文俊先生的。
其实先生翻译过很多作家的作品,倒也不是每位作家都喜欢。但在我年少成长的关键时期,是先生的译本几次三番把我领到了日后最爱作家的面前。一个反面例子是,知道海明威也是在福克纳之前,但觉得不好读,遂束之高阁。错过很多年后,一直到工作了才看到海明威的好。如果小时候就读了先生的译本,会不会少走弯路呢?
在无法阅读原文的时候,翻译家就是明灯。即便可以阅读原文,好的译本也是一版别样的解读,同样值得反复阅读。这一点先生有清晰认识。
说实在的,我不太甘心让自己,说得难听些,成为一位大作家的“跟包”或是“马仔”。如果我是演员,我但愿自己是一个具有特性与独立品格的演员。如果我是音乐演奏家,我一定努力使自己能具备个人的演绎方式。
——《我这一辈子》2012年重阳节后一日
我要说,先生做到了。是对我影响最大的翻译家。他让我胸中有一团火。虽然我既没成为小说家,而且还是个失败的译者,人也很懒,这团火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就是不会灭。
感谢您为我打开精彩的世界。先生千古。
题外话,先生从小就是音乐爱好者,他曾写过他和黑胶的故事,以及他听音乐的经历。虽然时代不同,我们听的音乐难免很不一样。有时候就很感慨。穿越近百年的时间,那些安静聆听的时光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