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奥孔》和《演员奇谈》
近日读了莱辛的《拉奥孔》和狄德罗的《演员奇谈》。如果考虑到不同艺术有其固有的局限性和优越性,在表现形式上的追求有所不同也就很能理解了。莱辛做出了有价值的提示:在诗歌创作中,应描绘高潮即将来临的那一刻,然后让读者自行想象出最高潮部分。关于间接描绘,福克纳也有讲到,例子比如《喧哗与骚动》。在结构安排上,凯蒂是最核心的人物,却没让她来直接自述一个章节,通过其他人的叙述来让读者自己补完关于凯蒂的故事。
此种细节纯粹技巧问题。表现什么和如何表现都是很要紧的事。莱辛认为诗应更注重表现的内容,诗能轻松地表现时间性,展现抽象的内容,如崇高、卑鄙。但用文字来作静态描绘无论如何赶不上一幅画来得准确和感人。古代的诗作描绘动作的多,描绘实体的少。荷马描绘海伦的美,不过是通过旁人的反应来烘托她的美,并未将其五官和衣着细枝末节全写一遍。荷马写天后朱诺的马车,通过其装配一步步来描绘,读者仿佛是看着轮子被装上去,完成之时有额外的欢悦,却并不是一下子看到了一辆马车。文字的时间感是画作所不具备的。
而画(他指的主要是雕塑)能表现空间性,局限于瞬时,通过艺术美化来展现真实的物体,很难表现抽象内容,故更应注重表现形式,注意规避令人厌恶的丑陋,注意美化物体。
莱辛把握了两种艺术形式的本质不同之处,但后来的艺术发展,尤其最近百年的艺术发展突破了形式的局限。以前认为人体雕塑才是最美最崇高的,雕塑最好与实物等大,此类技术上的“限制”已被刷新。雕塑、绘画,以及更为随心所欲的装置(包括影像作品)已经混淆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对文字来说仿佛变化不大?无论何种文体,文字的优点和局限依然明显。20世纪新小说派企图突破文字的局限,尽最大可能用文字来不厌其烦地描绘静态画面和实物,让读者通过这些实物想象出人物的外貌、动作行为、情感。所谓“先锋”有矫枉过正的风险,不过如何从其它艺术形式中吸取宝贵经验,如何拓展新的表现形式,并同时把握住本形式的核心优势,技术层面问题实际操作中总会遇到。也并不都是“突发奇想”和“偶得”。
《演员奇谈》短小,但甚是奇妙。狄德罗指出,好的戏剧演员“不在于易动感情,而在于毫厘不爽地表现感情的外在标志”,“只有控制得住自己的人才有本领支配我们”。他们在舞台上绝对不能动真情,动真情从而流露出自我,只会让整个角色泯然众人。“易动感情不等于有所感受”,演员要的不是易动感情,恰恰相反,演员要的是没有感情。好的演员可以把角色揣摩得比诗人更深,并自己创作出一个标准来,然后通过不断的排练强化这个标准。每次上台后演员就不是他本人了,而是披着这个标准角色的外衣。
需要注意的是,狄德罗同时很清晰地指出了戏剧本身的特点。戏剧舞台上不需要一个真的伪君子,而是需要一个标准的伪君子。诗人创造出一个伪君子,必定是抽象的、概括式的,乃伪君子的标本。演员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必定不能用平常说话的语气和动作,而要契合诗人的剧本,演员要不断排练,以便作出最容易煽动观众情绪的动作。狄德罗还指出,一部在英国很轰动的剧跑到法国不一定轰动。道理也于戏剧本身特点相关。如果是以煽动观众情绪为标准,那么面对不同时代的观众,演员都要调整他们的行为规范,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统一标准。
最近百年,先是有了电影,后来文化受到全球化影响越来越深。有些人在全球范围内被追捧,仿佛有了某种通用规范。而电影导演和戏剧导演们也挑战狄德罗的观念。尤其电影,电影的表现形式与舞台截然不同,将日常语气和动作带到电影里变得无可厚非。且电影不同于戏剧,不需要如此多地当着观众面一遍遍重复,一些电影使用没有表演经验的新人让他们演自己,也能在一部影片中取得不错的效果,甚至会比使用差劲的演员来得更好。不过这样的非职业演员也更像导演和编剧的傀儡?通常因为没有悟性,而没有自己独立的艺术人生。
技术层面的具体结论一直在变。但狄德罗对优秀演员的定义却始终没变。尤其是区分了“易动感情不等于有所感受”。对解释什么是好电影有启发,对解释怎样才是好观众也有启发。除了演员,观众的体验也有“动感情”和“有所感受”之分。有些人看一部电影哭了,有些人觉得感同身受,很有共鸣,他们“动了感情”。而这种简单的经验投射和情绪发泄不等于“有所感受”。
当然,感情一定要有,狄德罗大呼自愿毁灭情感是蠢到了极点,大抵是反对禁欲主义的。感情细腻丰富,同时懂得自律。好的观众也应当和好的演员一样,不是单纯被感染和吸引,不是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作品中去,而是能自创出新的形象,从作品中吸收、与作品互补。好的观众难免会遇到“美”,什么是美,如何才能达到美,如何才能悟?作为接收者,整个艺术活动的最后完成者,观众是否也需要有不俗的想象力和理解力?玄乎一点,或者说悟性?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我们不是舞台剧演员,不需要一遍遍对台词。
这样是否已经算玩物丧志?
必须坚信:“你看见我已做到的,但没看见我脑子里的和我正在追求的”,然后落实到行动中去。虽然体会到了乐趣,但轻飘飘的不能深入,不能坚持,没有训练,只能看到眼前所看到的,不能延伸,无法联想。一旦持续此种状态便是玩物丧志,最是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