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早期作品《橡皮》出乎意料地生动有趣吸引人。
这大概就是作者有别于其他严肃小说家的地方。在《橡皮》里,你可以找到许多通俗小说需具备的要素,完美的侦探小说框架,加上作者的思辨和技巧的展示还不那么肆无忌惮,充满阅读的及时乐趣是必然的。
而看了《嫉妒》之后方发现它和《橡皮》有多么大的不同,略微理解缘何这部小说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的主题其实也蛮俗套的――嫉妒,千万人写过了,也是每天电视上放的肥皂剧最不可缺少的调味料,大家都太熟悉了。但是小说几乎没有搬用描写嫉妒这类的言情小说所必备的要素。情节简化再简化,如果说在《橡皮》里还尚存不错的人物刻画,到了《嫉妒》里直接的刻画几乎荡然无存。比如有一段讲到女主人公在房间里的情景,她先是出现在窗的一个格子里,对人物的 描绘是模糊的,然后她索性不见了。哪里去了呢?不久又出现在另一个窗框里,原来她走到另一边貌似拿什么东西去了。在这里,她沦为一个隐形人视野里的观察 物,我们对她的性格和思想无从得知,仅仅都是猜测。而且作者没有多余的题外话来暗示些什么,于是我们对自己的猜测也不像过去那样信心百倍。
但不是说作者已经不会刻画人物了,只是换个角度。不再追求运用环境烘托等手法,对人物的百般描绘以使其栩栩如生,树立起人物不倒的形象,用一个更加平 等和客观的眼光,而是把人当作物的一部分来写,最后的结局和开始一样,都不是人物状态的改变引起的,而是作者自己的安排。人物在作者轻描淡写下并没有自己成活,牵着作者走,决定着整部小说的走向;同时作者又成功地让自己的意志根本没有出现过,而让读者始终感到嫉妒的存在,也就是说感到了那位不现身的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状态,作者甚至许多次明显地却又显得随意地写出应该是属于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使整部小说确实是沿着人物的活动推进的,人物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物的嫉妒心态成了中心,而人物的嫉妒心态何尝不还是属于人的一部分呢?难道不还是和传统小说一样在树立人物形象?不过这个形象已经抽象到不是“人” 的地步而已。
从第一页起,作者如此这般的写作态度就已袒露,整部小说俨然成了作者写作技巧的试验场,作者小说理论的实践。
在这个饶有趣味的尝试中作者貌似致力于抛弃传统,那就要抛弃对人物的依赖。于是才翻开书没几页你就已看见作者仿佛对种植园里树木如何排列十分痴迷,大 段大段描写,罗列数字。而这段描写并不是用作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那可能只是男主人公无聊的观察。显的是他的个性,观察力的强,无聊的心态之类,间接让大 家了解当地的环境。而这个环境只是让你烦躁无比,于是立即体会到男主人公和其他人在炎炎烈日下的烦躁不安。女主人公那笃定的样子立即让人奇怪起来。甚至会感觉人物的表现正好用来烘托环境。焦躁是环境天气和人一起构成的,其中人还处于一个次要地位。继续看下去,全书中这样的描绘远不止树木排列这一处。后来作者又对蜈蚣产生了兴趣,不断使时空交替,从不同的视野反复提到可怜的蜈蚣,提到墙上有没有它被碾死留下痕迹。诸如此类。
而这些纠缠不清的物与人的转换,作者坚持到底的物化的小说说到底就是一个主体转换的过程。主体转换这种想法就不是罗伯-格里耶的发明创造了。我有点怀疑是不是爱因斯坦相对性原理主体转换的思想给了他启发?《嫉妒》是这种思想在小说中应用的典范嘛。这不同于把人当作标签完全弃用,让他们完全不独立,而是思想的一个标志,也根本不是那些对物抒情的文章。而是纯粹的地位转换。
而且光转换通常主体人和通常非主体物的地位,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这毕竟不是作者第一次对客观事物流露出热情。他在《橡皮》里早就冷静地写过番茄, 写过橡皮,写过迷宫般的城市,写过秩序的混乱和不可测。《嫉妒》里最惊世骇俗的是不仅作者本身的观点没有流露,甚至男主人公根本没出现。支言片语也没有提到他。我们是从三个杯子,读者视野的被挡等等猜测揣摩出我们读者的视野是局限在某个人物的视野之中的。作者不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对主人公进行观察和描绘的,(这招太常见,以不足为奇)事实上我们真正的主人公就是文中一直处于窥视状态的地道的旁观者,一个无名的,连代号也没有,我们对其几乎一无所知,毫 不费作者笔墨的女主人的丈夫。而读者的视野等于是局限在旁观者的视野中,而成了“旁观者的旁观者”。
这是彻底的主体转换。是主人公的却不参与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在表面上根本不起作用。我们不再跟着在情节上相当重要的,一直在我们眼前晃的人走,我们 也不是时不时被无关的旁白者指引去下一个现场,而是一直跟着旁观者走,完全换了一个不熟悉的视角,即便那个旁观者确实是旁观者,有时候都走出了台上,独自 到台下思索去了。小说的重点放到了无关的人身上,而无关的人之所以无关往往因为他不是重点呀。那这就该不算是主人公。但小说写这女主人和情人之间的琐事,而这些琐事的建立和之间的关联又全是那个隐形的旁观者猜测的,而读者也只好任由他去猜测,因为我们没有再多的线索了,我们知道的只可能比他少而不是多。我们完全从一个旁观者的背后看去。而书的主题和真正重点就是这位窥视者的胡乱抑或是有理由的嫉妒。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绝对的主人公没错了,甚至只有他一个才 称得上是真正的主角。注意区别这不同于过去的一些间接描写。例如从旁人的眼里看到的主人公,主人公当时缺席(例如已死)却仍留在众人脑海里,时不时提一提,甚至用回忆、插叙甚至起死回生冒出来。因为我们这位不详的先生真是完全不详,小说中没人提及他,没人回忆他,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旁观者都更地道,因为 根本未现身,以往还有个“我”啊什么的让作者提到他时能用的称谓,至少露个脸吧。而这里不需要他露脸,也就完全把他抹去。放到一个其存在需要推测得出的地位上。
读者的再创造性也完全颠覆。书中不断提及女主人和她邻居所谓的情人讨论小说的情景,他们实际上是在进行小说的再创造。当然是低层次的,仅仅在情节上煞 费脑筋,热衷编故事,为人物的处境而操心的那种。如果作为消遣来读这部小说那就真是伤脑筋了,定是发现它无趣的很,简简单单的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写,先是这个位置观察过去的,然后是那个位置听到的。一般读者如果体会不到阅读中的乐趣,可能就会放弃。但实际上整本书是依靠读者来完成的,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和体会题目为什么叫嫉妒,嫉妒到底在哪里?这虽然是显然的,但也仿佛打哑谜一般没有说通过什么评论抒情之类表达,完全要读者自己在阅读中去猜测和估计,去体会到主人公的心思。当然包括先领悟到主人公是谁,捕捉到我们隐身的主人公到底藏于何处。貌似毫无乐趣让人望而却步的阅读过程其实充满乐趣,离不开读者。可以说,关键内容完成了角色转换,藏于文字之后,此时如果没有读者来体验这个主体转换的乐趣,来进行和以往不同的再创造的话,整部小说就是不完整的。这也就是巧妙之处了。我们不是来揣摩情节的。太简单和断续的情节,之前之后的故事都可以写成几本书了,而且搞不好无聊无比。我们也不是来分析文章思想的。小说不赋予任何大道理,不是为了文以载道而写的。我们是来补充往往由作者完成的文章主体的。作者真在写的时候也没有用什么奇特的描写手法,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东 西,但是他完全转变了人与物,转变了主角与配角,转变了我们的视角,转变了我们需要再创造的内容,从而显得特别起来。
无论是谁,能比较率先地尝试着把主体转换的想法用到小说中去就已经成功了。即便有不成熟的地方,因为放弃一个根深蒂固的参照系是相当困难的,《嫉妒》也果然很短,长不起来,要长的话那对驾驭它的能力要求实在是太高。
我借的这个版本是和《去年在马里安巴》的电影剧本和在一起出的。既然是电影剧本而不是什么由小说改编的那还是去看电影来的好。在这里,人物仿佛画中的点缀一般,作者对纯粹的物化社会更加有兴趣了,不确定性更大。(难道这个受量子论启发了么)该电影剧本比《嫉妒》难读多了,最后我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