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OIC巡演(三):化身博士2部

两部20年代的电影版《化身博士》连映。

9/21
化身博士 / Dr. Jekyll and Mr. Hyde,John S. Robertson,美国,1920
演奏:IOKOI(人声、键盘、鼓、Double Bass)
化身博士 / Dr. Pyckle and Mr. Pryde,Scott Pembroke,美国,1925
演奏:Tim & Puma Mimi(人声、现场电子、DIY设备)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1886)是当年的畅销小说,发行6个月就卖出4万册,根据《化身博士》改编的电影超过20部,自有电影以来,每个十年都至少重新翻拍一次。此外还有动画片、音乐、游戏等各种艺术形式的改编,引用和模仿不计其数,比如在猫与老鼠和蜘蛛侠中就有相似角色。《化身博士》或许是最没有悬疑的悬疑剧本——除了剧中人之外,人人都知道哲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是同一个人。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1846)珠玉在前,但化身博士成了双重人格的代名词,并且开启变形变异、双重人格题材悬疑和侦探小说的先河。

不过《双重人格》的小说原著并不是我们现在通常接触到的那种侦探小说或者畅销悬疑小说的套路。在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中有一篇对《化身博士》的评论(1980),他引用斯蒂芬·格温的话说这部小说是“一个更接近于诗歌,而不是一般散文体小说的虚构故事”,纳博科夫认为这一点尤为重要,“因此,它与《包法利夫人》、《死魂灵》等属于同一个艺术档次”。纳博科夫在这篇评论中提到的细节都是电影中没有复现过的,在好奇心驱使下,几年前我把《化身博士》英文原版找来读了一番,发现纳博科夫所说的斯蒂文森的语言和叙事特点确实属实。他的语言非常醇厚,带着韵脚,词语缠绕重叠,如好酒般既混沌又香甜,挥之不去,确实如诗歌一般。读后可以不记得人物具体的谈话,甚至故事进展,但是小说的质地却非常清晰,比如他描写博士住处时,那房子如何突兀地出现在街道上,那番形容,构成了一种奇妙的气氛。《化身博士》有着一流的语言,所以多少有些无所谓故事是否过于二流,故事即便有些猎奇,也已经不会让小说降档次。所以,在知道哲基尔和海德是一个人的前提下,也就是不在乎这点悬疑的情况下,再来读小说,依然会非常吸引人。

关于小说语言和小说中密密麻麻的细节,具体可以直接去看纳博科夫的评论,我顺便提一提是因为觉得与电影有着微妙的关系。在电影中还原《化身博士》小说原著,难点有两个:剧情如何展开,以及如何把斯蒂文森的那种诗性展现出来。对于后一点,我感觉电影很难办到。很少有导演会像贾曼那样,把电影的每一句台词诗化,只有少部分导演会去注意电影所营造出来的氛围。在可视化小说时,再造自己的氛围比还原小说的氛围要来得简单一点。在说故事上,电影因为做不到那么诗意,所以也很难表现得像小说那样含蓄温婉。小说中男主角是一位律师,他认识哲基尔,同时在追捕海德。小说中有好几段气氛很紧张的地方,但各色人等都停留在猜疑阶段,完全被哲基尔和海德搞糊涂了。直到主人公收到一封信,真相终于在最后大白于天下。电影如果也通过旁观者来“观察”化身博士的话,就必须把前面的功夫做足,才能在最后抖包袱的时候既让人感觉到惊悚,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如果功夫不深,就容易让观众在前半段就昏昏欲睡,没耐心等那个结局——还是个知道结果的结局。

John S. Robertson执导的1920年版《化身博士》作为《化身博士》的第一部长片,彻底抛弃了小说原来的叙事结构。在默片时代,受限于当时的条件,镜头大多数情况下是跟着剧情走的,我们的电影开拓者们还不是很懂得如何用镜头来抚摸事物。在当时,按照小说的叙事来展开同时还原小说的气氛几乎不可能。于是导演让化身博士担当第一男主角,按照事情发展顺序,按部就班地叙述故事。导演把化身博士变身这种极容易产生恐怖气氛的桥段通过银幕一次又一次放大,每一次变身的情况都做了描绘,并且逐步递进。时至今日,默片演员那夸张的动作和扭曲的表情,以及单色色调还是在塑造恐怖气氛上有莫大先天优势。导演扬长避短,干脆夸大了这些优势。仿佛生怕观众看不懂,导演非常明显地通过谈话来暗示或者讨论人性的善恶,并且用一系列歌女之类的女性形象作为诱惑,对比哲基尔温柔漂亮的未婚妻,用一夜情对比完美婚姻。当哲基尔越来越难以摆脱海德的身份时,虚构了一只与人等大的象征邪恶的蜘蛛,慢慢爬向床上的哲基尔,并消失在他的身体中,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海德。

在电影中,彻底忽略了原先小说中的那些环境描写。一些源自小说的情节,比如询问为什么要把遗产留给海德等,也显得不那么主要。在片中占有比较重要地位的就是那些导演再造过的、戏剧冲突更加明显的情节,比如变形场景、追逐场景、未婚妻差点昏倒的场景。在大致保留故事内容的情况下,浓缩了整个故事。在小说中,作者通过讲悬念留到最后,刺激读者一口气读下去,读者是和男主人公(那位律师)一样的真相追逐者,在追逐中,读者产生代入感和共鸣。而在电影中,观众一开始就是哲基尔的同盟,观众亲眼看到哲基尔变形,知道一切真相,不明真相的是片中除哲基尔以外的所有其他人。悬念从获知真相变成看哲基尔如何被识破,海德登场的每分每秒观众的心都悬在空中。

所以,虽然没能重现小说的气氛,但《化身博士》俨然一部小说改编电影的经典案例,在面对这么一本貌似是通俗故事其实改编起来非常困难的小说的时候,如何突破语言的壁垒,抽取核心故事,重新用电影语言塑造一个崭新的故事。

这部电影成为了John S. Robertson的代表作,之后的《化身博士》也大多按照这个版本的基本框架来安排故事。1925年的《Dr. Pyckle and Mr. Pryde》也是如此。不过作为一部喜剧短片,在原有基础上又进行了大规模删节,仅保留了最富冲突的桥段。Pyckle博士有个女友,有一天研制了药水,喝下后会变成Pryde,Pryde出去闯祸一番,然后逃回实验室,变成博士出来见人,以至于大家追到了实验室还是捉不到Pryde。这部短片非常可圈可点的地方是男主角、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斯坦·劳莱(Stan Laurel)。在没有什么特效的年代,他通过那抽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脚步和丰富的肢体语言巧妙地表现出了博士变身的过程,最令人惊讶的是,第一次变身时为了喝药水,甚至退着退着从窗口不小心翻了出去,摔倒在大街上。一件人人都知道必须暗地里进行的事突然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这大大刺激了观众。还比如当众人追到Pyckle实验室门口时,Pyckle虽然很正经,但是他的狗偷喝了药水,变得怒发冲冠,狂躁地冲到众人面前,咬住Pyckle的腿不放。Pyckle死命装镇定,要把狗赶到身后,它却各种撕咬和不正常。博士是一个关住内心的恶、以善视人的人,他的挣扎在此刻被戏剧化、甚至卡通化地表现出来,在引得观众阵阵哄堂大笑的同时,他不需要像1920年版《化身博士》那样用各种语言暗示就表现出了主角的内心冲突。正是此类突破小说原始框架的改编,才让那些看过化身博士的人看此片不会觉得炒冷饭。Pryde被塑造成一个脑子略不清晰的家伙,不再搞女色,而是做一些和小孩抢东西吃之类的恶作剧,斯坦·劳莱有一系列的小动作和表情,举手投足都是喜感,使劲卖萌。在这个版本中,消解了善恶对立,变成一个严肃得要命的上等人寻求释放自由、回归儿童时代的愿望。

但无论是Pyckle还是哲基尔,让他发现自己有可能一辈子当Pryde或者海德的时候,内心都异常痛苦。海德始终是哲基尔的一部分,让哲基尔怒而自杀的是无法控制海德,当他想驱赶海德时,海德变得过于强大以至于驱赶不掉,这让他痛苦万分。这和《驱魔人》中的魔鬼附体小女孩,《搏击俱乐部》中不自知的双重人格不同,哲基尔和海德并不是病态。

当哲基尔喝药水主动选择变成海德时,他的痛苦表现在变形过程中产生的生理痛苦上。当Pryde想变回Pyckle但药水不够的时候,他的变形痛苦就不仅仅体现在生理上,透过脸部表情和动作,可以看出他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慌张。而当哲基尔发现自己睡觉的时候也会突然变成海德的时候,此时他虽然已经变成了海德的样貌,却依然一声叹息,表情极其痛苦和无奈。一点也没有初次变成海德时的欢畅。在电影中,当他想变形时一切都很顺利,变形也进行得异常迅速。但当他不想变形时,仿佛是肉身先开始变形,然后思维再跟上。这种介乎两种状态之间的第三种状态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但当他处于这种状态时,他都是企图恢复哲基尔的状态,反而不想更多地体验海德的状态。当时化妆条件落后,出生于表演世家的约翰·巴里摩尔(John Barrymore,也就是当今那个好莱坞女演员德鲁·巴里摩尔的爷爷)通过不同的动作和表情来表现处于第三种状态时人物的挣扎,尤其是最后面对未婚妻时从哲基尔逐步变成海德,并且要在已经变了很多却还没有变完的时候服毒自杀和海德同归于尽的整个过程被他演绎得非常有层次,约翰·巴里摩尔无疑是整部影片的灵魂。

演出上,Tim & Puma Mimi更胜一筹。IOKOI用了过多女声,在展现化身博士丰富的层次上追不上巴里摩尔的动作。

* 剧照出自wi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