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公

外公去世的时候是瞪着眼睛的。外婆看见他问他瞪着眼睛干什么,等着吃饭呢?马上就好啦,急啥。然后外婆去厨房逛一圈回来发现他还是瞪着眼睛,叫他没反应,推一下也没反应。外公就这么等着早餐死了。

——这是版本一。最先得到的版本并不是这样,阿姨说她哭着拨打了医院电话,医生来到家里实施了抢救。外公是抢救无效去世的,并不是抢救前就已经去世了。已经去世了那医生也不需要抢救几个小时那么久了。这是版本二。又有种说法是此前外公状况就不对,病危通知书下达后虽然手术成功摆脱了生命危险,但是从医院回到家里是希望能平静地在家中死去,而不是如鱼肉般在痛苦中死去。

版本三遭到阿姨驳斥。她始终坚信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世。但是她相信外公临死前看到了她的丈夫。那位已经去世十五年的舅舅骨灰就摆在阿姨房间。这骨灰就像是阿姨的护身符,始终伴随着她。外公人生最后的道路是在阿姨家度过的,在女儿陪伴中,在女儿已故丈夫的保佑中。我母亲也相信舅舅还在房间里,她们相信外公忽然瞪眼睛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出乎他意料的东西。虽然这很有可能是呼吸阻塞、心跳停止等生理现象引发的,也有可能是外公企图呼救而又来不及说出来,于是面部表情定格在最惊恐的那一刻。

我很想看到那一刻,因为从来没见过外公瞪眼睛的样子,但当我赶到已经看不到了。她们帮外公闭上了眼睛,他安详自如地躺在床上,然后被挪动到医学院的裹尸布中,最后是躺在医学院殡仪馆的棺材里与我们暂时告别。

外公是个从来不发脾气的人。他如若是生气了那最多是打冷战,不会采用暴力也不会破口大骂。所有家庭聚会他都是那个在一旁看书的旁观者。小时候我去看外公在看什么书,那多半是诸如卢梭的《忏悔录》这样的书。他喜欢比较厚的书,然后陷进去,不去管在厨房和客厅忙里忙外的外婆。外公外婆家在我们的口中总归是外婆家,她烧的饭做的水果羹和老房子木头的腐朽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我小时候最爱闻的气味,以至于回忆起外婆家首先被触动的居然是嗅觉。在甜丝丝和潮湿气味中,有一股书香,那便是外公的书架了。

十五年后当外公外婆再度搬回老房子的时候外婆问我是不是还记得这里,外公说我肯定忘记了。但其实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每一处摆设。那个沙发上的圆形装饰,我时常转下来又装回去。书架的位置,书架上的书。木窗框上有一部分漆是我小时候剥下来的。我记得书架上的书也并不是都好,但就是在这里我发现了带木刻插图的《十日谈》,读得正开心的时候被外公收了回去,他没有责怪我,他说小学生不能读这种书,等我长大点再借给我。但是当她们十五年后再次回来已经不见了书架,书也是没影了,外公带着我记了一辈子的承诺离开了我。我不敢看《十日谈》,我还在等着他把他的那本送给我,因为那个版本如今已经很难寻觅。在他的遗产里面是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他的书都哪儿去了?是留在了国外呢还是藏匿于老房子中?

我看着阿姨把外公的衣服一件一件烧掉。把外公喜欢的盆栽一盆一盆烧掉。好像所有东西都随他而去才是合理的。阿姨的婆婆并不喜欢她这种霸占骨灰的行为。我不知道当外公以骨灰的形式从医学院出来之后会有怎样的归宿,就目前为止他和舅舅一样是没有真正的坟墓的。外公不喜欢隆重的葬礼,他喜欢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好像什么也没操心,但是我知道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离开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冷静。殡仪馆里那些花环颜色太杂,和他是不般配的。阿姨可能哭了好几天,那些天每每看到她眼眶都是红润的。外婆倒是很习惯安静的外公,从去世到参加葬礼,一滴眼泪也没落。外婆结婚的时候并不知道外公的哮喘严重到救护车要开到家里来。她说外公欺骗了她。他们没有争吵过却一辈子冷战。外公要挣钱供妹妹读大学,抚养自己的三个孩子,妹妹成了单亲妈妈后外公还要继续抚养她的孩子。外婆说每天下班赶回家烧饭都够累的。外婆还要换灯泡,换煤气罐,处理一切事务。外公只负责挣钱,闲下来看书。外婆对看书毫无兴趣,对外公的工作还有一切外公感兴趣的事情都没有兴趣。他们每天各自忙碌,就是这样。外公为什么选择外婆是个谜。这其中有数个版本的说法,真伪莫辨。外公离世后家中唯一的儿子为什么葬礼都不来参加也是一个谜。这十五年海外漂泊发生了什么更是一个谜。相传他对女孩子没啥要求但是对男孩子很严厉,给舅舅出国的钱都是要舅舅日后还的。相传他很难相处。所有人说的版本都不同,而外公从来不会谈论自己。子女纷纷成家立业后他就是继续着自己数年如一日的规律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每次通电话或者见面聊天都是外婆话更多。

这些年他就是一个消失的符号,但他从来没有消失过。小时候我玩过家家,往洗衣机玩具里倒水,想看它转起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外公就在旁边看着我不停地往里面倒水直到溢出来。无论我干什么他都不怪我。有时候和一个人天天见面反而会让人深陷琐事之中,看不透这个人做这些事是为什么。有时候单单盯着一个人和你之间发生的事也会妨碍你去理解这个人。像我这样的反而看到的尽是好。我没有爷爷。无论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又都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外公是唯一的男性家长代表。他威严,他隐忍,他爱我们。我觉得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在葬礼上发现其实很多地方我都很像他,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会止不住落泪,写这篇悼文时同样如此。

所以当我知道我和外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时我很惊讶。但这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