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次非演讲
e.e.卡明斯的非演讲乍看之下有个奇怪的形式。先漫谈,然后读诗。关于诗歌的演讲却没有讲诗歌理论,也没有对诗进行“分析”。这个问题卡明斯在第一讲“我&我的父母”中便有解释。他引用了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信》中的一句话:
艺术作品都是源自无尽的孤寂,没有什么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唯有爱能够理解它、把握它,并不带偏见地认识它。
——里尔克(6)
我们记得,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也完全没有讲诗歌理论,甚至乍看上去并没有在谈诗。里尔克在用诗一样的语言谈诗人的生活,谈爱。里尔克写了一封封给生活的赞歌。卡明斯的非演讲给人的感觉是本质上他非常接近里尔克、华兹华斯或者更早一些的诗人。他热衷谈论恒久的话题,比如“爱、艺术,以及自我超越或成长”(107)。爱是他的语言。他用爱去接近诗。卡明斯在诗歌形式上明明有非常大的突破,但他并没有视这些突破为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拿出来分享的是个人经验、对生活的感受。
他说,“就我而言,诗,乃至每一样其他的艺术,从来都只取决于个人的问题,这一点确切无疑。”(30)“你的天命和定数,只取决于你自己,而非他人。”(31)他说他是先在诗歌中发现了一个世界,有所感触,先去接近自己、尝试发现自己,随后才沉溺于形式。
形式之美毕竟令人心醉。他津津乐道于在哈佛读书时,罗伊斯教授走过来问他读不读罗塞蒂的十四行诗(38)。他羞得不知所措。两人在诵读十四行诗中度过了许多美妙时光。而发现形式美的,不是对形式进行剖析,而是去拥有发现美的敏感。这种发现不可说,以至于归于神秘,“艺术是一种神秘;所有的神秘都有其源头,即一种被称为爱的神秘之神秘。”(108)
“如果爱人可以直接通过爱她自己来达到不朽,他们的神秘基本上保留了忠诚的艺术家一定要展现在其艺术中的那种神秘,以及忠诚的崇拜者的神秘,他们的目标是与他的上帝成为一体。从另一方面看,每个人都隶属于无边无际的自己;但他或她之无限的本质,恰恰在于其独特性——所有的诗(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能开始指出自我的形形色色;以及自我超越的形形色色。幸好,我将要读的这些诗,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它们共同希望完成的,是暗自指向那种特别的意识,若没有这种意识,就没有任何人类的心灵会梦想着,从诸如思考、相信和认知等等这种非神秘中升华。”(109)
卡明斯还补充到,“只有一件事,会触动这个个体,那就是:忠实于自己。”
那么,这种需要“忠实于”的“神秘”的“意识”到底是什么呢?
这竟然也是一开始就讲明了的。在第一讲“我&我的父母”的最后,卡明斯引用了热爱诗歌的母亲曾经摘录过的一段诗:
孩童是成人之父;
我愿那对自然的敬爱
能贯穿我的一生。
——华兹华斯(17)
而艺术就是“自然的每一种神秘。”(89)福克纳所有那些关于森林的故事都可以用“我愿那对自然的敬爱能贯穿我的一生。”这句话来概括。代表自然之灵,富有神性的公鹿。那些激荡在胸中的东西。那些用非神秘的形式去追逐的神秘。里尔克的那句话说完了关于形式的主旨,而这句华兹华斯的诗句则说完了卡明斯终其一生要表达的主题。在所有深奥、花哨的理论书籍背后,你知道,华兹华斯这句话是最诚实的。无论创作者用怎样新颖的形式来表现,无论所写的内容是否与自然相关,“对自然的敬爱”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一眼被识破。相视而笑,无需任何多余的阐释。
卡明斯还有一个很花心思的地方是,虽然在第一讲中已经一句话解释完了,他依然是想着方法来做更多介绍。他巧妙地将演讲划分为“我&我的父母”、“我&他们的儿子”、“我&自我发现”、“我&你&是”、“我&现在&他”、“我&是&圣诞老人”,而不是“我的父母”、“我的朋友”、“自我发现”等等。他将重心放在“关系”上。”自我发现“,但”我“并不是孤山。在具体的关系中,在特殊性中,体悟。
“不存在什么简单(深奥)的体系,在那里可以测量所谓的事实,任何人能够思考、相信和认识的事实;抑或,当新的体系流行,过去的事实顿时变成虚构之际,能不再思考,不再相信,不再认识。不存在这样的体系,可以控制一个多元的真理,那是他,和单独的他,能够感觉的真理。”(108)
“更好的世界,我以为,是天生的而非人造的,他们的生日就是个体的生日。让我们一直为个体,而不是为世界祈祷。”(41)
“抽象的、笼统的行善,是恶棍、伪君子和献媚者的托词。
——威廉·布莱克”(41)
比起别人的理论论述,最后一讲中关于圣诞老人的话剧更能说明问题。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唯有小女孩一眼认出他是圣诞老人。他本是圣诞老人,他还是圣诞老人。
《我:六次非演讲》(I Six Nonlectures)e.e.卡明斯(e.e.cummings),张定浩 译,译林出版社,20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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