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的雕塑《圣女大德兰的神魂超拔》(L'Estasi di Santa Teresa / Transverberación de santa teresa,1647-1652)说起。自打7岁时在美术书上第一次看到照片,我就被深深迷住。贝尼尼展现出了用语言无法描绘的超验体验。天使的箭插入修女的心脏,又被拔出来,天使面带纯真的微笑望着被刺修女半昏迷痛苦地流淌着血,圣女大德兰在自传中说,“这剧烈的痛苦带给我至极的甜蜜”,和天主结合给她带来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高潮,圣女大德兰闭着眼,表情复杂,腾云驾雾,脱离了尘世。累赘的衣物缠绕着她,灵魂已经出窍。
雕塑位于罗马胜利之后圣母堂(Santa Maria della Vittoria),这圣母堂里就算白天也很昏暗,但可以投币为雕塑打灯。光晕自上而下,长久驻足,仿佛能看到圣女升空。
当然,神魂超拔听到天主说话且能悬浮这等神迹有人信有人不信。比如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的《圣母》(Benedetta,2021)对此就有情欲化的解释。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在多部作品中展现过各类神迹,半似解密半似当真,呈现出一种神秘之美。
让圣女大德兰的神秘掀开一角的办法,包括亲自走一回阿维拉。圣女大德兰,也就是阿维拉的圣特蕾莎(Saint Teresa of Ávila,1515-1582),故乡是西班牙的阿维拉(Ávila)。这是很奇妙的体验。在贝尼尼等人的艺术作品里,圣女大德兰是超凡脱俗的存在,她是沾染着神性的。但在阿维拉,在始建于1090年的古城墙上漫步,她好像就在身边,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烈日曝晒,有一些蕴热。她可能曾经也在这存在了上千年的城墙根下走过,在这座石头城中找寻墙下的阴影。石头理应是无声的,但实在经历得太多,石头变成了最佳聆听者,回声镜。
1629年,在圣女大德兰出生地上兴建了圣特雷莎修道院(Iglesia-convento de Santa Teresa),里面的博物馆存放着大量历史资料,并还原她的日常起居环境。徜徉其中不禁自问,是什么指引我来到这里?为什么纯粹的狂热如此有魔力?
除了神魂超拔,圣女大德兰亦有更“实际”的贡献。她是天主教加尔默罗会(Carmelites,俗称圣衣院)修女。这加尔默罗会曾经离中国并不遥远,早在1869年,修女们便从法国抵达上海,创办加尔默罗修会中国分会所徐家汇圣衣院,1874年迁入新楼。1953年圣衣院关闭,2008年上海电影博物馆修建时将原圣衣院大楼拆除,2013年原址原样重建完毕,现为电影会所。在教徒的记忆上,原地叠加了上海电影的历史,翻了篇。
加尔默罗会在西班牙衍生出赤足加尔默罗会(Discalced Carmelites),圣女大德兰是其创始人之一,她7岁就想殉道,一生致力于宗教改革,主张的苦修要求严格,尽量节欲,缄默不语,减少外界接触。从故乡的圣何塞修道院(Convento de San José)开始,她创办众多修道院,而且后来果然从西班牙传入南美诸国和菲律宾,毕竟当年都是西班牙的地盘。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1527–1598,1556年开始统治西班牙)是天主教徒,大力支持天主教的传播。
但另一面,费利佩二世积极驱逐和迫害犹太人和穆斯林。当然,他不是第一位这么干的国王,1238年复国运动后被改为罗马天主教主座教堂的科尔多瓦清真寺诉说着摩尔人的痛苦,而赫罗纳的犹太人历史博物馆陈列着犹太人背井离乡的迁移史。
而在阿维拉,圣文生圣殿(Basílica de San Vicente,即Basílica de los Santos Hermanos Mártires, Vicente, Sabina y Cristeta)是另一个人类之间从未停止过相互迫害的例证。彼时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大规模迫害基督徒,圣文生和他的两个妹妹拒绝改变信仰,304年在阿维拉被迫害致死。死前遭受严刑拷打,最终被石头碾压而死,相当残忍。他们的尸骨却被偷偷保留下来,1175年最终回到阿维拉,并在其墓之上开始兴建圣文生圣殿,14世纪建造完毕。
这是阿维拉闪烁着光芒之处。不惧折磨不惧死亡当个殉道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代人接力棒一样传承共同的记忆同样很不容易。相传是犹太人对所作所为忏悔,并得到了宽恕。犹太人为三兄妹收尸,并建造圣殿纪念他们,这也被刻在圣殿内的纪念碑之上。故事到此为止,是记忆,没有仇恨。这段记忆被保留了上千年,虽然后来这片土地上人们互相迫害对方的事仍在持续发生。但至少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都有了自己的纪念碑和纪念馆,被允许续写自己的故事。
即便这样,上世纪还是发生了打了也不知道在和谁打的高度抽象的西班牙内战及一系列后续白色恐怖。根据2008年西班牙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雷亚尔(Baltasar Garzón Real)的调查报告显示,从1936年西班牙内战动员开始到1951年,西班牙全国失踪人口达到114,226人。此外,弗朗哥(Francisco Franco)执政时期有数万婴儿被盗,人数不可考。1975年11月20日弗朗哥逝世。或许是为了国家的安定,1977年,人们迎来了《遗忘协定》(Pacto del olvido)大赦天下,对过去保持缄默。逝者已逝,痛苦的过去不愿多提,携手迎接未来仿佛就能永远拥有和平。即便你知道隔壁街区住着杀人犯、娈童犯,你只能保持沉默。即便你的亲人无人收尸几十年,你只能装作不知。连寻找著名诗人加西亚·洛尔卡(García Lorca,1898-1936)残骸一事,其家族后人都不能达成一致意见。
在2018年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监制的纪录片《沉默正义》(El silencio de otros)中我们看到,随着亲历者逐渐去世,街头随机接受采访的年轻人已经对那段历史记忆模糊。有些老人的诉求仅仅是在万人坑里寻找家人的尸骨,寄托哀思,但半个世纪后至死都没如愿。在阿莫多瓦2021年的电影《平行母亲》(Madres paralelas)中,获准挖掘万人冢和怀孕同时发生,这意味着同时与过去和未来产生连接,从故人那里获得力量并完成传承。这是一个确认自己到底是谁的过程,是都市闹剧的终结,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沉默正义》中,Cuelgamuros山谷被拿来与记忆瞭望台(El Mirador de la Memoria,作者Francisco Cedenilla Carrasco)对比。2009年1月,在西班牙埃斯特雷马杜拉卡塞雷斯省埃尔托尔诺(El Torno)建起了记忆瞭望台,以悼念西班牙内战死难者。这些雕塑刚竖起来就遭到了枪击。
而Cuelgamuros山谷原名Valle de los Caídos(Valley of the Fallen),是弗朗哥任期内号称为了纪念西班牙内战阵亡者而兴建的。工程浩大,从1940年开始兴建,耗时18年完成,其中,10%建设者为政治犯。整个建筑群包括巨大的十字架纪念碑、天主教堂、修道院,位于马德里郊外圣洛伦索-德埃尔埃斯科里亚尔(San Lorenzo de El Escorial),距离费利佩二世日常居住的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Monasterio de El Escorial)也就10公里左右。西班牙国王陵墓正位于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Cuelgamuros山谷建成后,在家属不知情的情况下,陆续移来国民军以及共和军无名战亡烈士遗体(理论上他们应该是敌对势力),弗朗哥本人去世后埋葬于此,甚至于在Cuelgamuros山谷落成前,法西斯联盟长枪党创始人德·里维拉(Primo de Rivera)也从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迁入(历史学家Julián Casanova回忆,德·里维拉的遗体从1939年起就在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
Cuelgamuros山谷是一种混沌的存在。有人是来看峡谷风景的,有人是来为烈士扫墓的,有人是来瞻仰弗朗哥的,也有极右翼势力来进行法西斯纪念活动,有人想攀登超大型十字架,还有人是去教堂。
2007年,西班牙通过了《历史记忆法》(Ley de la Memoria Histórica)。其中包括暂停个人崇拜,拆除弗朗哥公开铜像。Cuelgamuros山谷不应具有政治因素。2019年,应政府要求,弗朗哥的遗体被从烈士谷移至家族墓园中。民调显示,43%支持迁葬,但反对者也有32.5%。2022年,《民主记忆法》(Ley de Memoria Democrática)生效,在《历史记忆法》基础上进一步升级,包括对过往历史的系统性追溯追认、“翻案”,传承等。如今此地已从天主教堂改为民用。没有政治,没有弗朗哥,拖延共和军遗体挖掘工作将被视为违法。2022年底,政府要求迁出德·里维拉遗体,预计于2023年3月前进行。
翻看Google地图上万条点评,缆车停了,十字架不能上去,教堂好像也关闭了,但门票9欧。“没有弗朗哥的遗体,就仿佛迪斯尼乐园没有米老鼠”,“难以置信的法西斯纪念碑”。
这是绵延近一个世纪与遗忘的对抗。如果没有记忆,又怎知未来该去向何方。所有现在看起来显而易见、人人皆知的事,一旦蒙上缄默不语的薄纱,都将消失在时间灰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