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在城乡结合部。光艳却伴着朦胧的房子不知是哪里的建筑风格。在溶金的落日里可以看见把它们搞成这种调子的灰尘，穿过光线，穿过人群，穿过车辆，穿过时空从而达到永恒。
我回家坐的是公交车。公交车和鬼魂以及许许多多奇妙的事物是联系在一起的，所谓鬼车。看到只有驾驶员的空车子摇摇摆摆开过去，尤其是过去冒黑烟的旧车子，不由让人想起半夜里的鬼车。司机就是吊死鬼投胎，还有一些无头的，无脚的……诸如此类从小听惯了的传说。即使是在正午看见空的公交车我也立即冒出这种想法。
曾经乘上这路天天乘的车，硕大的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乘客。司机百无聊赖地飞快地放着提示语，直到终点站的音乐。不紧不慢地开车。我随着颠簸望着眼前一排排的座位，仿佛看到一排排灵位，有灵魂在里面呼喊，跃跃欲试，蠢蠢欲动。他们躲在这里很多年了，现在也想出来感觉一下好久没有闻到的灰尘的味道。一个个纷纷探出头来，纠缠在一起，同时努力舒展自己的身体，在灰尘中沐浴。我当时应该笑了，的确又没有表情。想象自己是捕灵人，和超脱的司机一起目睹他们的欢畅。
尤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神奇的事件发生在最为普通的公交车上。司机往往仅仅是个司机，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普通的苦恼，工资也出奇地不可能高。
我继续乘我的车回家。今天格外幸运，由于车子前部挤得不行，那个大妈朝着我面露难色，我索性往死里挤，竟然立即在后部意外地找到一个位子。坐下，仍然是习惯的车子左部的位子，朝西开的车，暖暖的阳光。
想起某个下午上车，发现左部的座位空出一排。原来是大热天没有人想坐被太阳烤热的位子，宁可站着。我想都没想选了自己喜欢的左部中间略靠后的座位坐上去。闭上眼睛，感觉眼前一排空座位的存在。阳光搞得人眼前晕玄，光明一片。猛然睁开眼，又是绿光飘逸。他们的美妙时光就是在现在了。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们在舞动。旁若无人地，毫不顾忌右边众乘客的不屑一顾和难以理解。
现在没有那么强大的光线，只有嘈杂的声音，不纯洁的空气，还有无数的人。
视力不好却喜欢仔细打量。但凡女的（除了少部分很上年纪或显然刚来上海的人）都透出精致来。仔细是不用说的。偶尔女中穿着校服的女生还透出男子气和淑女气相混合的独特气质。即使是穿着校服，敞开的最上面两粒钮子，洁白的有棱角的合身的衬衫，随意上卷的袖子，简洁的稀少的头发披散，白皙而又修长的手，立体裁剪的牛仔裤，斜背的黑色挎包，偶尔用手扶过头发，一直在看着你而又仿佛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这些导致她们成为车上的亮点，让我一眼可以捕捉到她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小学的女孩子显得不那么讨人喜欢。有一个我常常遇见的小女孩，说话大声，喜欢抢位子，笑起来露出带着矫正牙齿用的钢丝，像极了从前的一个小学同学，可惜，她却没有一点可爱的地方。而他们的喜好和我们当年也完全不同。车上听到最多的大声谈话和追逐打闹是关于柯南，小樱之类的，对别他东西表现出来的是轻蔑。一次见到在车上接龙玩的两个女孩子，虽说接的是电视剧名，毫无意义可言，但是已经算作比较可爱的了。倒是讨论NBA的男孩生机更多些。
曾见一个男孩在拥挤的车上主动帮女生拿包，帮她挤个空间出来。男孩涩涩地问她觉不觉得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问地轻描淡写，仿佛很随意，心却是加速跳着的。那个女孩立即摆出一副演讲开始的姿势，用生硬的做作的普通话大谈什么外表美和内心美之间的关系。男生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她，说自己只是想知道她关于自己外表的评价。此时女孩才表态还可以。之后看着男生明显麻木的手，听着女孩高声谈笑，发出并不悦耳的笑声，对男生在练空手道的赞美。望着这个和另一个小学同学长得很像的普通女孩，我是无法明白这男生喜欢他什么？遥想当年为我们几个女生抢座位的一个男生，还不抢中间的位置，因为从前转弯的车子中间有空洞，我很害怕。现在仅仅是珍贵的回忆了，又有多少少女可以铭记他们的情意？大多是作古的尘埃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会对小孩子烦闷。一回见到电视里在表扬一个即将上小学的孩子，说是英语了得，一心希望日后去美国作大使。看见他在超市里用How do you do？嘲笑自称会英语的女顾客不懂英语的时候，我想不明白他的行为为什么得到大家的表扬？他的父亲很自豪地说自己如何提高孩子英语的，我却没有发现他背过古诗，读过中文的各种书籍。他要放弃中文吗？还是由于是母语，所以不值得花大量的时间呢？反正我是想不出正当的理由。
幸好现在车上没有小学生，也许是时间比较晚的关系。过了一个居民小区集中点车上一下子空荡了起来，我喜欢的空荡。前方一个穿黑色T-shirt的年轻人甚是惹人注意。他俯下身子，靠着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任凭周围的空座位咕咕叫。我被他的T-shirt吸引，迅速平移到女的身后的座位上，才看清 Curt Cobain一如往常的表情，下面写着1967-1994，让人难过的数字。联想起自己在家门口，学校，街道到处都可以看见穿着他的T-shirt的男生。不一样的款式，同样的表情，难以说明他在想什么的表情。而我的一个朋友正想穿着他的T-shirt和我会面，不过是白色的头像而不是别他。正在此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一对恋人出神，而他们正在做着亲密的动作。虽然他们旁若无人，但是看着他们的只有我一个。那个男的长头发垂下来，垂在女的脸上，婆娑，还抚摸着她。在下一个车站，他们下了车之后，仍然保持着亲密的姿势。而我在这次偶然的相遇中得到一丝喜悦，看着恋人的喜悦。
穿黑色T-shirt的男子还遇到过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他的时候他仿佛正在看着我，迷惑的眼神。不同于那些打六七个耳洞只穿一块布的中专女学生，在车上撕扯嘴里骂骂咧咧电脑游戏或者足球的男生。安静的魅力一如车上始终存在的安静的灵魂们。他们迷乱在这个城市，随着车子的固定路线游荡，虚度自己没有边际的时间。随着阳光舞蹈，随着灰尘振奋，随着雨水化掉。
一年多以前由于车子挤，我帮忙传递票子和零钱，结果少接了一元，钱从我和卖票员手里滑落，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服式校服的男生帮了忙。弯腰去捡。后来发现他和我同一站上车，同一站下车。从没有直接的交谈，但是我期望看到他。展开联想吧，一次偶然的邂逅，会是一次美妙的长久的友谊，还是略带一点淡淡哀伤？总是感觉自己见到过他的朋友。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白色的衬衫，显然也是校服，和衬衫一样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很顺地及肩披下。在阳光下有一种光亮围绕着她，宛如天仙。或许那些灵魂们，阳光们，也被她吸引，围绕过来目睹这个奇观。我一直盯着这个尤物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却几次朝我抛过来明媚一笑，然后望着窗外的一点，脸上笑意久久停留。搞得我不知所措。等到她边上的人下车我坐到她边上的时候，才发现她是朝着我后面另一个男生在笑。这个男生和先前提到的那个穿着相仿的校服，热情洋溢，俯下身来和她攀谈。果然是抵不住诱惑的。妄想她或许是我常见的那个男生的女友，现在和别的人好上了。或许她本来就和很多人好上，只不过都是玩玩的罢了。反正有的是震撼的魅力，不可浪费。
一对对的情人，都是不注意四周的。
车子载着我，到了夜晚。邻近终点站的时候，车箱里的灯都关了。车窗外的光柔和地投入车箱内。随着车子的移动，光被拉成一条条的，直至消失。散落的光已经扬不起灰尘了。那些精灵们却随着一次次的颠簸，做着最后的欢笑，一次次地抬起头，扬起身子。明天也许就幻化为尘埃，换一个角度开始这个每天不变的旅程。
此时我却舒坦起来，头枕着椅背，忘了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