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豪华餐厅共进完美味的午餐后,我们两个在巴黎闲逛,等待晚上去品尝另一顿美味佳肴。我记得当时塞尔吉奥·莱昂内在午餐时做了一笔非常不错的投资(并非电影生意),而晚上,他必须谈另一笔关于《美国往事》的生意。所以我们在圣拉扎尔(Saint-Lazare)周围散步,塞尔吉奥·莱昂内强烈要求到一家下等小酒馆喝杯咖啡。服务员绕过桌子端来一个满满的盒子,上面有气味难闻、油腻的炸薯条和加奶酪的热狗。塞尔吉奥说:“我想吃这个。”他指着这些肮脏不堪的食物,补充道,“你也来尝尝。”在拒绝他之前,他已经发出了请求。塞尔吉奥吞下两个薯条和一小口热狗,把剩下的东西留在桌子上。于是我问他:“塞尔吉奥,我们刚在餐馆吃完高档的东西,三小时后我们还有一顿精美的晚餐。为什么你还要我们吃这些破东西?”他回答我说:“诺埃尔,我们中午吃了最好的东西,而今晚还要重新开始另一桌好东西。今天中午,我做了一单漂亮的生意,晚上我还要做另一单。所以请理解我。我要吃这些肮脏东西,好记得自己很久以前是个穷人。” P9
采访者诺埃尔·森索洛用这个故事作为开篇序言的收尾。这个故事足以说明莱昂内是怎样的人。莱昂内票房大捷,他非常富裕,但是人没变。这或许才是某些导演发财后依然能拍出和以前一样的好片子,而有些人却不行的内在原因。莱昂内对财富的看法我非常赞同:
财富吗?它只能允许我自由地表达。我可以在高兴的时候买一幅马蒂斯的画,它给我带来快乐并且启发着我,但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快乐。这只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财富能让我在拍摄《美国往事》之前的十年中保持安静。最有趣的地方是能说“不”,让我只去想我愿意做的事儿,这是它所能带来的唯一的自由。 P126
莱昂内谈了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从来都不愿意打仗,他们总是忙着找个借口回家。他们希望战争越早结束越好。他们根本不在乎做所谓的“第一罗马帝国的历史英雄。” P24
墨索里尼死后一位曾经鼓吹过法西斯主义的朋友来作客,
他不加掩饰地说:“太可怕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犯了严重的错误。法西斯主义让意大利陷入了悲剧。现在,我们需要重新振兴我们的国家。我们唯一的希望,是需要有一个人懂得如何把一切掌握在手中。一个强者,拥有无限的智慧和胆量……”我父亲马上打断他,反问道;“一个像墨索里尼一样的人?”布拉塞蒂没考虑就说:“对!”但之后,他脸色就变了,开始反悔,支支吾吾了。但当时整个意大利都是这么想的,没有人想再要一个墨索里尼,但在意识深处,还是同样的狗屎。他们根本不理解,至少需要两三年时间才能走出这种悲剧。 P36
莱昂内因为家庭开明的关系,并没有盲从法西斯主义。还有个有趣的地方,因为森索洛是在直接问莱昂内他关于意大利的看法、如何定义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怎么看墨索里尼去世等等,有些问题比较抽象,这时候莱昂内就会说“我可以给你讲个真事儿,我觉得这能解释一切。”,“但我要给你讲几件事,让你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可以向你描述一下那个时代法西斯党徒的样子”。整个采访中他不断地说类似的话,经常用讲故事来解决抽象问题。在谈及认识的人物时他也总是能回忆起许多有趣的具体细节,如若给出评价也是开放性的,比如谈到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
我认识一个小男孩,长得跟墨索里尼一模一样,另外,他的脸上长过天花。当我把他介绍给威尔斯时,他马上就想到了墨索里尼:“完美!就冲他长得像世上最大的强盗,我就用他了……”他还让我帮他找十几个人扮演追捕他的警察,另外还要一辆真的火车。第一场戏开拍了:警察追强盗,为了逃走,他跳上了一辆正在行使的火车。
这场戏拍了三个晚上。每次重排,威尔斯都要那个强盗跑得再离火车近点。总是再近点儿,再近点儿……三天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到我家找我。他颤抖着对我说:“莱昂内先生,行行好吧!对威尔斯先生说,我拍电影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找死。”
这个小故事活灵活现地体现出威尔斯是多么疯狂。这比直接形容威尔斯多么疯狂、多么传奇,或者来几段理论分析要生动地多。莱昂内显然有这种讲故事的能力。有些导演擅长纪实,有些导演追求技术,有些追求画面,但有些导演可以创造一个宇宙。一个应用实例就是他谈到了安东尼奥尼:
有一天,人们会发现安东尼奥尼和他的不可沟通性(incommunicabilité)会产生(produisent)很好笑的作品。让我们说得清楚点,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导演,但作为一个作者,这么做不行。人们重看《红色沙漠》(Il deserto rosso,1964),听到那些对话会觉得很好笑,那是“平庸之平庸”(la banalité de la banalité)。你不能说:“我之所以做平庸的东西,因为生活里有平庸。”作为辩解,这太简单了。但我重申:安东尼奥尼是个了不起的导演。在我们给他注解上“不可沟通性”之前,他拍了一些像《女朋友》(Le Amiche,1955)这样的杰作。但是,最好把声音关掉再看。 P4
我没看过《女朋友》,但看过《红色沙漠》。“最好把声音关掉再看”不是毒蛇,而是既让你笑出声来又精准地传达出对影片的看法。《红色沙漠》非常美,每一秒都是纯粹美学上的那种视觉美。镜头扫过的事物,无论管道、墙壁、人物服装,他都对用色精雕细刻,大量真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漂亮颜色泼洒在画面上。不用他自己承认观众也能看出来,一定是重新粉刷过墙壁。他甚至试图给树木喷上颜色。绿色树林在阴天显得暗淡,他还因此极为纠结,并放弃了树林的拍摄。这种对色彩、对细节的极度敏感让他坦诚拍摄电影很累很苦,同时也完成了一些超前的、让后人惊叹的影片。但正如莱昂内所说,你很难和安东尼奥尼去做沟通。或许有些人可以,但是看《红色沙漠》这样的影片我有同莱昂内类似的感受。不单单是台词的问题,台词只是一个表象。安东尼奥尼会注意意识上的东西,甚至可以为此牺牲人物的某些真实感。安东尼奥尼不像莱昂内,安东尼奥尼是进入起来比较困难的那一类,他不是创造宇宙的那一类导演,但无疑是伟大的导演。
不过创造宇宙的宇宙级导演好可爱好二货,比如提到莫里康尼:
录音的时候我也去,因为莫里康尼有时会睡着,有时要我代替他来指挥乐队。为了开玩笑,我曾对乐师们说:“大师睡了,让我们继续!”有一天,莫里康尼睡着了,一直到很晚。我把录音棚所有的门都锁上了,关掉了所有的灯。我来到控制台,在漆黑当中,我把麦克风的音量调到最大,我模仿鬼魂的声音说:“莫里康尼!你无耻!所有人都在工作,而你哪?你在睡觉!”听到这个他醒了,快吓死了,他还一位梦见上帝来谴责他呢。他四处乱闯打算离开录音棚,但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我让他在黑暗和不安中呆了整整半个小时。当然,最后我们还是饶了他。 P145
《邪典录音室》有没有!
让我别有用心地以《革命往事》收尾。提到《革命往事》,莱昂内这么说:
这不是我最钟爱的电影,但这是让我付出最多的一部,就像一个没培养好的孩子。我为它操了不少心。之后,某一天,在巴黎,发生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这部电影刚在法国上映,我跟几个朋友吃饭,受在另一桌用餐的一位先生嘱托,服务生给我们拿过来一瓶香槟酒。我打开它,举杯向送酒的那位慷慨的先生致意。那个男人站起来,来到我们的桌子旁。“莱昂内先生,我是意大利人,我娶了一个法国女人。我们有两个儿子,他们是法国国籍,他们不了解意大利。这有些遗憾。现在,我必须向您介绍您正在喝的这瓶香槟。我想赠予您的不是仅仅一瓶酒,而是一整座酒厂。因此,我必须对自己诚实一点,我要给您解释送您这瓶酒的原因。我跟您说过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分别是22岁和20岁。在政治上,他们像疯了一样,彻底反对我的个人观点。我们生活在非常激烈的争吵中。因此他们离开了家,这给我和我的妻子带来非常大的不幸……很多年了,我们都没有见面……而正由于您的《革命往事》,他们回来跟我们住了。他们对我们说,您的影片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错误。他们向我道歉。他们永远地回来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您的电影,这就是为什么我送您这些东西。”我非常感动,我向他表示感谢,并对他说,他说的所有这些对我来说要比世界上最好的影评还好! P199
再看这一段还是眼眶湿润。《革命往事》中,出现巴枯宁那本书的场景做出了目前我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对“革命”、“战争”最好的解释。如果是我也会把书扔掉。在影片中,让爆破专家念念不忘的不是什么理论、民众的福祉,而是爱尔兰搞基场景,找到好兄弟。用了一部片子的长度,他找到了。
《莱昂内往事》Conversations avec Sergio Leone
塞尔吉奥·莱昂内 / 诺埃尔·森索洛 / 译者 李洋
广西师大 2010年版
借书要做好笔记。^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