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牛节

我们到波弗纳到得很晚,吃晚饭前天已全黑。我们三个人都喝了点小酒。没有什么值得庆祝,只是出公差的时候习惯一路走一路尝。我这个人从来没喝醉过,但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容易感觉有点微醺。有一点点上头,走在石板路圆形广场上吹着冷风,头脑清醒了许多。

这是一个欧式的圆形广场。在一片居民区内,有条宽阔的步行道穿过广场,六车道大概都可以。栽了两排树,广场中间有个突出的碗状喷泉,但没有华丽的文艺复兴雕塑。有几盏路灯,鹅黄的光线,只能覆盖灯下的一小块空间。其余地方黑乎乎的,好像道边还有一点绿化和装饰,也可能是围墙,沉在黑暗中,看不清。这个广场我们都是第一次来,我们三个人都从未来过这个镇。如果不是原定班次火车取消,也不会在这里住这一晚。

至于为什么会换一条路回酒店,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服务员说了一句这条路是近道,不知道谁表示了认可,我们就走了这条路。看上去没什么人,稀稀拉拉,显得像是一条近道。晚上有点冷,缩头缩脚的,脚步不由加快。

我们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聊那些你会和同事聊的话题,不深入,不涉及私生活,小心翼翼地倒苦水。这时听到背后传来女子尖叫。撕心裂肺被强奸了一样。空旷的大街起到了扩音的效果,有些许回音。我猛回头,看到四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头牛的轮廓。只看到轮廓因为恰好背光,那个轮廓和一个人形纠缠在一起,人形很快被踩倒。有一些人在全速往我们这边奔跑。我没等那头牛进入有光线的区域,没等看清那头牛,就快速冲进左前方我所能看到的第一栋楼的大门,冲进大楼后立即锁门上楼。自此,那晚我就再没见过那两位同事。我知道危难关头要舍己救人,但我记不起来当时到底谁先跑了。他们可能往其它门洞跑了,可能比我撤得还快,因为我跑的时候没有感到旁边有人,进门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身后也没有人。我以为选择越近的门越好,在大街上多待一秒钟都会增加风险,因为那牛从剪影上看比人都高,瞬间撂倒一名女子,如果全速前进向我们跑来又要几秒?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当时我做不到和其他小伙伴手拉手跑步,根本没有想到他们。

而且锁完门之后我是不会再开门。听到外面又有了新的尖叫声,不敢开门向外看,说不定已经到门口了!我想着往楼上跑。进门前我没有观察过大楼,对这栋楼一无所知。进来之后才看到面前是楼梯,每个台阶不高,老楼房很宽的那种楼梯,并排六个人大概也没问题。路灯的光线从门旁边的窗户透进来,照在楼梯扶手上。很老的房子,楼道没有灯。跑上去看到一间房房门没关,屋里没开灯,窜进去发现是宿舍。双人床围着墙壁放了三面,还有一面是窗户。一间房间有6个双人床,除了房间中间的方桌子,没有其它多余家舍,于是靠窗这边显得很宽敞。里面还有一间,可能是其它用途,储藏室、盥洗室、厨房?顾不上进去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就着马路上投来的光线,我发现里面的人都没睡,都是女的,都挤在靠里面的二层铺位上,很惊恐地瞪着眼睛。当时有一个人正开门出来要去检查一下楼下大门关了没有,所以房门开着。我说我关好了,然后直接就往最靠门的上层床铺爬,占据了最靠门的不利位置。她们默认了我的行为,我也很感谢她们的救济。但我还是尽量往她们那边靠靠。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窗外,虽然由于光线问题,而且窗户本身也不是很大,二层铺位比较高都无法坐直还影响视角,只能看到很小一片区域,除非那牛到我们这边的路灯下,否则根本看不到什么。而且牛如果靠我们太近的话反而进入视线盲区,看不到。我企图爬到旁边床上,通过移动位置扩大视线范围,效果也微乎其微。

爬床的过程中惨叫声一直都存在。我一直相信恐怖片最吓人的地方是声效,自带背景的痛楚一定更痛,听到的世界不如看见的世界有把握,不停地勾引我去想象。这惨叫声一会儿是一声比一声远,消失了一会儿,一会儿听着好像又近了。牛是发不出什么响亮声音的动物,无法跟狼一样嘶吼一声划破夜空,现在全靠那些人的嘶喊和碰撞其它物体发出的声响让我们来确定牛所处的位置。这头牛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窗前出现过。窗外所见无论灯、树,还是路面,都纹丝不动。声画严重不同步,仿佛定格了一样。在尖叫中断的间隙,我无法准确辨识牛在哪里。就像蒙着眼睛等着枪声响起。

有一阵一点动静都没。然后忽然听到一阵很近很响的轰隆声。对街的门被撞开,牛冲了上去。响起连片的尖叫,牛仿佛在收割尖叫声。我慌了。我不敢动。我开始回忆楼下的大门是什么门。铁门还是木门。方才那么紧张完全没有留意到门的材质。我记得明明是铁门,但又觉得好像是木门,只有我触摸到的锁是铁的。但我没有钥匙又是如何锁的门呢?好像是那种从屋后可以放下门闸的那种,那可能是木门?我懵了。我记得明明锁了,但又觉得门被风刮开了,门闸已经松动,好像听到了吱吱哑哑的声音。这么看来楼下是放空的,牛可以如入无人之境那般冲上来。那楼梯如此宽,快步跑上来完全没有问题。我爬下床想去检查一下,但是没有打开房门的勇气。我站在门口,转身看着窗对面,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墙壁看到大楼里发生了什么。喊叫声牵引着我们的神经。

其他人也都没有睡觉,有的互相抱在一起,有的蜷缩着,默默盯着窗户,大气不敢出。除了刚进来的时候说了几句外,我和她们之间没有交流,之后整个晚上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过话,她们可能有耳语。都在等待着尖叫声响起,没人敢打断尖叫声,也没人敢妨碍别人听见尖叫声。我又爬回了上铺。我连站在窗口的勇气都没有,生怕牛从对面楼里冲出来的时候恰好抬起头看见我。我觉得牛会紧追我不舍,牛好像就是在四处寻找我,而不是在干别的什么。

我们就这样僵持到天亮。四肢麻痹,困乏不堪。天亮后我们楼前广场上出现了很多人。那头牛停在广场中间,恰好出现在我们能看清的地方。我终于看见了他。他是非凡的。他比一个成年人要高,他是斗牛场上那种有肌肉力量同时又很精悍灵巧的那种公牛,只是体格比那种公牛更大。这不是一种变种的牛就是一种长得像牛的其他生物。他在喘气。跑了整整一个晚上,体力不支。刚开始人们吓唬他的时候他还抖抖腿,朝煽动他的人走几步,人群配合着散开一点,边笑边叫。现在人们在他旁边走来走去他也不再追逐,感觉仅剩站的力气了。这时候我看到他被人群团团围住,一晚上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忽然开始敲锣打鼓,就像过节一样。他被人群簇拥着开始移动,就这么挨家挨户挪动,现在往我们这边来了,竟来到了我们楼下,并且轻易地就进来了,我听到了很大的喧哗声,人群开始上楼。

我记得我锁了门,但此刻不仅楼下大门形同虚设,连我们的房门都被打开,只看到牛是被人群抬进来的,他的腿根本看不到,被8名女子遮住了,穿着清凉的女子匍匐在上面,慢慢地抚摸着牛。她们脸上流露出狂喜,他任由人们抚摸,在我们房间盘踞了下来。此时我们房间的人都跳下了床铺,冲向牛。那一刻我从未如此清醒过。我意识到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就在牛完全进到室内窗口下,刚刚为门口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我翻身下床,穿过人群的夹缝,穿过那个敞开的大门,逆着人流跑出了广场,永远地离开这个小镇,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