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K林奕华 @M50

9-3 @桃浦M50

各位可能已经在各大媒体看到了这次活动的报道,如果你只限于了解大林(林奕华)的行程,那么你不必看此文。此文关于大林,同时关于为什么我会觉得和这个人有共鸣——所以显然有些话是我说的,你可以在读的时候区分出来。这个人当然不完美,但他可以非常坦然地谈自己。我一直想他的自由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竟也有个破碎的家庭,没人管的,从小不是逆来顺受的主。

瘦得像从集中营跑出来的

以前见大林,他是在舞台上谢幕,正面居多,上次见时还是长发,没觉得他这么瘦。这次我坐着,他从旁边走过,我立即发短信和朋友们说,他怎么这么瘦,侧面看过去没有厚度。灰色的衣服仿佛是悬挂在锁骨之上,锁骨就是衣架,下面是风一吹飘飘荡荡。没想这种感觉他自己倒是先形容了一番,不过是形容的十年前见到刘若英时的感受。他说初见奶茶(刘若英)就很惊讶,人怎么可以这么瘦,就像刚从某个集中营逃出来的一样。他说奶茶好像一直保持着吃不饱饭的状态,眼中露出饥饿感。他和奶茶第一次见就聊天到晚上七八点钟,过了饭点。他说他和奶茶真像难友。他们不放过自己,不放过自己才是真正的放过自己。句句说着奶茶,却和他自己现在的状况一致。

我说说话就会哭

很瘦很瘦的大林,坐在沙发上笔笔挺。一般人坐在沙发上难免往下陷,像王汝刚儿子王悦阳(当日主持,竟然是我校友)这种和王汝刚一样身材比较厚实的人难免要向后靠。而大林双腿摆出好看的弧线,协助上身挺直,一点没有靠着沙发。他面带微笑,嘴角上扬,时不时做怪表情,顽皮地挤眉弄眼,眼睛很神气地看着台下。一开始为了让观众和记者了解基本情况(显然是帮助那些来完成任务的记者,我等观众都是主动报名,不可能不认识他)放了近几年舞台剧的宣传片,面部表情就不淡定了。不过我看到《远大前程》片段时眼眶也湿润了。对经历过的人来说这不是引子,而是1分钟抵100分钟的往事大回放。

谈到排《半生缘》,他说爱玲有个桥段写得很令人难忘,还没说是什么他自己就哽咽了。他说每次想到那段就要哭。谈到曼桢(奶茶饰)先强奸后被囚禁的那段,有一场是奶茶一个人被囚禁时的默想,大林让世钧(廖凡饰)坐到奶茶旁边。她想着他,他就在她身边,她受着苦,却看不到他。他说排练的时候他一提这么做奶茶就控制不住了,他也觉得很残忍,哭了,随后所有人一起哭。讲着讲着他自己又控制不住了,搞得我鼻子酸,也哭了。面对面聊天因为有各种表情和辅助动作,加上语音语调,显然更能激起情绪。如果我是事后看SMG的相关报道,断然读不到如此多的情绪变化,不会这么快被他带入情景。

大林坦白,他是一个说说话就会哭的人(你们大家已经看到了),这么说着顽皮地笑笑,左右转动身体的时候还带上下弹跳。他说,怎么办呢,往往遇到排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他第一个喊“怎么办啊!”。毫无带头大哥的状态,丝毫不会安抚人心。和他熟悉的人排戏一旦遇到问题都异常淡定,没关系,大林马上要情绪波动了,等他波动好就没事了。

没有评论界

活动号称是“ASK林奕华”,问大林,却没有现场提问环节。所谓的观众提问是让主持人从观众提交的问题中选择3个来问大林,充分展现了我国先民主后集中的优良传统。该传统既让参与者尽情发挥,又能保证秩序井然。既不会看到表情夸张的女子在现场冲着大林说我爱你,也不会看到反同性恋着当场唾骂大林。

不过主办方的精心准备大林好像都不知情,完全稀里糊涂。比如一开场串场就介绍了见面会流程,但每次进入下一流程时大林都是很惊讶的表情。串场一开始就介绍了大奖奖品是背面有大林提字的王汝刚儿子的国画,还把提字念了出来。但串场和领导致词他好像都没听,到了最后还问大奖是什么,是不是他自己,得知是一幅画后又很神秘地说我不念这段话出来,让获奖者成为唯一知晓的人。

他很不自信地说大概台下十分之0.1的人看过他的剧。又说舞台剧需要大家帮忙。有些观众接受了传统的戏剧模式,便不能接受他的舞台剧形式,脑子里没有预期。他说,(舞台剧领域)没有评论界。他说希望记者们多帮忙(进行艺术批评)。然后好像自己也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转而又说能深入探讨舞台剧并作出指引的人几乎没有。

关于评论界的问题并没人问他,是大林自己绕过去的。一个10个字的问题他可以回答20分钟,堪称话唠楷模。他提到这个问题我一惊,这个问题也是我经常对朋友们说起过的,不过主要集中在流行音乐领域和小说领域。书还有人装装样子写,而在音乐领域却是完全没有评论界这个东西。和舞台剧领域一样,都是对你并不感兴趣的记者跑过来随便写写,一些软文,就没有了,他们按照通讯稿的套路来播报时间地点,不能表达观点,便结束了。根本没有一个中立的媒介让大家发表批评。在没有文艺批评的时候,一种文艺活动全是个人口味问题的说法扶摇直上。一旦涉及艺术理论问题,当你开始陈述好与坏的诸多理由时便有人看都不看就说这是个人口味问题,所有的讨论便失去了基础。有些人不能打开自己,却也毫不伤心,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错。在网络年代,不管你是何种口味、因为什么原因接触艺术,总可以在网络上、在全球网友中找到志趣相投的人。明明是一个很垃圾的东西,却不断有人告诉你这东西他们也喜欢,加深着你的固有思维,无法带你突破,让你觉得这个垃圾很不错,你看很流行的嘛!显得自己好像很有“品味”。

基于网络草根的“批评界”还容易陷入莫名其妙的误解之中。大林说不合他观点的微博都不予回应,这是非常聪明的办法。因为批评都需要条理和理由,突然冒出来的否定态度或者是人身攻击没个前因后果,根本无法展开回答。网络评论界看似突破了传统媒体的把持,让所有人参与其中,开头了新疆界——比如豆瓣评分,实则是进一步模糊传统精英社会和普通大众的距离,回到一个没有标准的混沌世界。

在这个混沌的世界永远没有人来当指引你的良师益友,消费化,开卷只要三分钟,反思也被当作消费品消费,中间思考水平的作品会赢得更多目光,更容易诞生中庸水平的作品。就像大林说的那样,按照传统模式把故事按顺序讲下去大家就理解,稍微跳跃一下有些人就不理解,说你不好。在他们说大林不好又说不清理由的时候,其实不是良性的批评,而是他们和大林作品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没能建立。我们说一部作品好坏其实很关键的一点在于关键是能否引起观者思考。创作者本身讲了很多是个虚妄的命题,如果观者无法理解创作者,那创作者讲再多也是白讲、留再多细节也是白搭。假设你见到了上帝,但你没有做好见上帝的准备,你不认识他,你不想见到他,见到他你便扭头走人,那你之见了上帝和没见有什么区别。

更糟糕的是,西方对评论的否定在我们还没建立艺术批评氛围的时候已经传了进来。评论不是大家交流想法的产物,写评论的人不是想要为艺术出力,而是变成了邪恶的、掌控大众头脑的魔头。《批评家之死》代表的是一个有批评传统的地方批评如何死亡,权利集中的大众媒体(书中是电视)如何掌控人们的思维。批评不再代表自由的思考和交流,而代替那些没有判断力的人做判断,在这个代替的过程中将各种消费权甚至对艺术作品的主宰权集中到自己手上。

而我们并没有这种情况。我们哪有如此有影响力的书评家和书评节目(除港澳台地区)。我们直接从电视媒体对艺术的涉足跳跃到了群体意淫(IMDB评分、番茄评分、豆瓣评分)。

大林感觉到,我们很盲目。除了接收者,创作者也不知道前路。在没有吸收西方戏剧传统的前提下盲目引入西方戏剧理论。戏剧学院的学生忙着排练西方大师们的作品,却少有人真正理解这些作品,更少有人致力于创作属于我们自己的《等待戈多》。

我们忘记了如何去看

关于重建看与被看的关系,大林举了德波顿的一个例子。日本游客在旅游时放下照相机改用画笔,于是发现了景点的更多细节。这个例子我是赞同的。不过不是通过对德波顿的认同而认同,而是通过亲身感受。但凡是年少时画过的景色和植物,印象都非常深刻。越是仔细描绘越深刻,水彩比速写更深刻,远胜拍照。绘画行为要求观者主动建立与所观景色之间的关系,在绘画过程中需要不断地一遍遍地看,发现细节,然后再重新组织,表达出来。需要强大的主动性。

最近几年朋友中喜欢摄影的越来越多。有些人的作品并不是太出色,根本原因在于不知道如何取景,不知道如何通过镜头表达。缺失的不是单反,而是基本的审美能力。按下快门的时候并没有仔细看。纯粹是带着到此一游的心态,记录自己做过了、去过了、吃过了。就是记录而已。

照相机和摄像机作为工具本身并不坏。比如动物学家康拉德·劳伦茨就说它好。因为可以捕捉动物的运动轨迹。大雁呼地一下就飞过去了,坐下来摆开颜料慢慢绘制固然可以,但缺乏精准性,也不方便表达动态。对植物学家来说一个轻便但放大倍数足够大的照相机也是非常有力的工具。他们需要精确的表达,绘画和纯粹语言表达往往存在歧义,不同植物不同地区不同生长时期会很不一样,加上以前植物学名没有统一,别称很多,各种鸡同鸭讲,曾困惑植物学研究良久 。而且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互动、植物随风摇曳的姿态等都是静态的绘画所不能表达的。

采摘标本和学习在自家花园移植植物是一种手段,亲自栽种、朝夕相处,或亲自绘制——所谓大自然笔记都是非常好的,应配合使用。相机可以作为辅助作用,当你在路边偶然看到什么不便于立即坐下来画画,当你看到什么而不方便采摘的时候,照相机可以帮到你,就像铅笔一样。照相机还可以充当放大镜,看到许多凑近了也看不清楚的细节。

将摄影机当画笔的人也不是没有。这点从作品中完全可以看出来。但这东西能对如此多的人“意义重大”确实很诡异。可能就像某朋友说的,因为这东西看上去简单,不论是否成为大师,至少容易上手。以前有暗房,有“调色”的活儿,要烧钱,现在数码相机随便按几下就好,比拿起画笔或者组织语言要容易地多,还更直观。

顺便想到贾曼的电影《Jubilee》里有个人造花园。花园主人原本栽种的是天然植物,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初衷不是感受植物的一岁一枯荣,而是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有个漂亮别致的花园,为了自己看着爽心,于是他把花园换成了假花,发展到后来花都不放了,所谓的花园其实是个被各种收藏品装饰着的展厅。他还假模假样地浇“花”,实际是对收藏品的抚摸。

你喜欢蓝色还是绿色

大林说到中国人重视规矩(伦理)而轻视人性,我们会为了合乎规矩而牺牲人性。这个问题再深入下去就是没有人来帮助我们发现我们自己的人性,我们也不关心人性。现场有个很有意思的段子。一位女观众中了奖,大林让他在两本香港新出的作品集中选一本。她却爽快地放弃了这个机会,转而问大林喜欢哪本。我当时想如果换做我是大林就会问你要蓝色的那本还是绿色的那本,没想到大林也是这个意思,重又把选择权还给那位观众。她表现出窥探的欲望——抛出非此即彼的“难题”给大林,同时表现出对选择权的放弃。这就是那类喜欢说“随便”的人。随便吧,就这样子吧,你看着办吧。他们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

我不知道明年此时我会在哪里

讲到未来大林有些愣。看过他的书的人都知道,他一方面深受西方戏剧影响另一方面深受大众文化影响,他可以一边和你讲戏剧理论,一边和你聊香港最当红的偶像明星。他既看人人都看的TVB电视剧又看乏人问津的文艺电影。他把明星和消费品连同古典文学一同搬到舞台上,绝然不是纯粹出于票房考虑,而是其本身所受文化的反映。他说他们剧团成员都生活简单,也不挣什么钱,不考虑出DVD,演了就演了。演了今天他也不知道明天又会冒出个什么想法,现在无法告诉我们下一部戏具体会是什么样。他说今天见也就见了,他自己也不确定下次来上海会是什么时候。

他说舞台剧是他认识自己的一个渠道。因为想要去认识自己,所以会有很多所想。排同志剧、排学生剧、到现在排张爱玲、四大名著,都是他认识自己的过程,处于人生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想法,他说他现在已经看穿了同志间爱情和异性恋之间的同异,如今是断然不会再去排同志剧了。但在当时却一定会那么做,正是通过那么做了才对这方面加深了了解,有了感悟。他没有什么五年计划、十年计划。还没有走过的路他不知道会怎样。

至此,之前提到的一切都可以串连在一起。有些人之所以丧失了看的能力,丧失了自主选择能力,被媒体(包括自上而下的传统媒体和自下而上的网络媒体,同时包括被经济利益趋势的媒体又包括随意的言说)和物质裹挟,根本原因在于不去认识自己,不去思考。反过来,因为不思考又会导致人更容易对身份、地位、某项技能产生认同,从而背弃自己的本来面目。——或者并不存在所谓的本来面目,我们的“面目”需要我们自己去挖掘。

但是我又很忧虑。被买房所迫的人会不会去看《远大前程》,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人又会不会去看《在西厢》,去看的人会不会本身就是和大林有一定认同的人?或许明星效应能产生一些效果,较之自己对着自己闷头聊天,舞台剧有一种更强烈的诉说欲望,而且和局促的小屏幕(如电视)比起来视野更开阔想象力大得多。

P.S.最近看了莫兰的《时代精神》,有点感触,和上述内容也有点关系,回头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