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花园有个核电站

看贾曼（Derek Jarman）1989年1月至1990年9月的日记《现代自然》（Modern Nature），从白天到黑夜，总有小飞虫停留在白得晃眼的纸上，他们知道这书有多么芳香四溢。

我要爱上贾曼了。他是如此温柔。他谈起绝症就像谈脸上的一颗青春痘一样。每天一枝一叶地在核电站旁临着海摆弄出一个老派的英式花园。海甘蓝，耧斗菜，罂粟，玫瑰，迷迭香，鸢尾，整本日记提到近400种植物，几乎将英国常见园林种植花卉和海滨野生植物一网打尽。花卉拉丁文名称起源，各种文学、音乐、电影作品中与植物相关的细节，赋诗。贾曼不厌其烦地用颜色描绘他的花园和海洋。你可以看到一日不同时段日光落在大海和天空上的颜色变化，同一植物在一年四季不同生长阶段的颜色。他说希望自己是朵花。这派美好。

在别人眼里邓杰内斯却是个极度荒凉、极度不安全的地方，出租车司机靠近他家附近时就会放慢速度，踌躇不前。还有各种可以掀翻屋顶的飓风。除了电影工作、病魔、自然环境都阻挠着花繁叶茂。他自嘲邓杰内斯是下一个切尔诺贝利，还思索新开的玫瑰是否能望到核电站。有一回遭遇强风暴，花园被刮得一片狼籍，核电站差点爆炸，只有那一次，他望着核电站的火光终于对着报警电话发出怒吼。

在整本日记中，他都没有表现出自怜，怨天尤人，或者丝毫悲伤、负面的情绪。艾滋在吞噬着他的生命。他认识的朋友不是正患着艾滋就是已经死亡。他的爱人在24岁的年纪就中风了。他陪着爱人，陪着他的脸部功能一点点恢复。还买了件莎丽作为礼物。他住院的时候男友送上花哨的睡衣，温存而美丽。两个美男子为了他较量着床上功夫，夫乎何求。他依然看《独立报》，抱怨药名应该改成鸢尾什么的，望着男护士开怀。看着爱人开心，想到花园开心。他暗暗决定一定要在4月之前出院。贾曼到了1989年年末身体已经很虚弱，1990年更加不行。出红疹，燥热无法入睡，一度双目感染，视线模糊，书都看不了，日记都是他口述然后爱人笔记的，更别说下花园劳动了。外面疯传贾曼已经去世，甚至刊登了讣告。但果真，到了1990年4月得以出院回家疗养。1990年春季，他重新看到邓杰内斯，在日记里报着一串串花名。自从忙着电影然后住院，已经很久没有报这么多花名，仿佛回到1989年春。他应该不会热泪夺眶，但是幸福感漫溢。

就像花园，就像邓杰内斯。开枝散叶就只有那么几天，什么恶劣天气和人类恶习都不缺乏。但那些野花顽强地，年复一年。只要风平浪静，海甘蓝就重新摇曳开。那么温柔。花园真的很配他。

他说，拿起画笔才发现自己也能画画。他说，一直在努力，从未实现过。每天不写点字就有内疚感，不知什么缘故。他说，年过半百，假想自己是迷人的。在酒吧里和少年搭讪。少年说喜欢他的电影，但从未看过。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他宁可相信少年说的是真的。他的日记里，每天没有太多事，看书，种花，买到便宜的书忍不住得意，采摘点野菜做色拉，去花鸟市场看看有没有新品种。开开心心地和爱人在一起。回忆在公园里和少男欢愉的事。在风雨交夹的日夜，想起18岁的初恋情人。他会向其他艾滋患者介绍如何应对艾滋，应该注意哪些方面。读着你会很心痛。其实大家都知道贾曼是怎样的身体情况，他假想自己充满魅力，但他真的患了绝症（1994年去世）。他依然想着用最健康的一面上电视以攻击他已死亡的谣言——结果朋友们看了都说他憔悴了。他带病参加同志游行，结果体力透支。有同志遭到医生歧视，他为同志友人回击了医生而喝彩。美国的电影节婉拒了他的《花园》，他说这是电影节不够开放的体现。他记录着每一件美妙愉快的事，他总能找到方法享受每分每秒。他的亲人跑来看他，提到他父亲在他4岁的时候差点把他扔出窗外的事，他说已经不记得了。

他在前100页提了3次奥维德。包括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同志故事。青春的，任性的，缠绵的，可以反复反复诉说的，爱上神的青年男子变成野风信子，而今可以从他的花园里望到。变成花，然后永远望着美丽、诗意的世界。

贾曼的温柔让我一口气看了两遍。合上书后心里空落落的。贾曼并不是个天生乐观派，不是不记得痛苦。只是都不在日记里而已。他把痛苦装在《花园》（The Garden，1990）里。

同志，宗教，娱乐化的社会，植物，一切一切的痛苦。拍摄《花园》的时候已是冬季，他的花园一派萧条，后期剪辑也是爱人完成，当时他在医院里。《花园》讲述了一对男性爱人亲密无间，却被判死刑的故事。如果不是有个上扬的太阳照常升起结局，几乎痛苦压抑到极致。基督分明和男性暧昧，但一对男友却被圣诞老人装扮的人鞭打，玷污了圣洁的宗教，而被拖上刑场。女皇被狗仔队围追堵截，男人扮成女人，被女人强暴。柏油和羽毛。荒诞和不可理喻的世界打乱着男人的肌肤相亲。背景是大海和各色植物，甘蓝和罂粟。他用激进的方式（相对当时的主流电影而言，在他的电影里这么点马赛克不算激进的），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愤恨倾诉出来。他只是在电影里，在核电站旁，在花园里，看书，移盆，浇花，在海滩边做着白日梦而已。

这只是《现代自然》里的贾曼。他热衷解构自己，迷恋自传体作品，当他把自己剥开后，那一个个侧面体现在他不同的文字、电影、绘画等艺术作品中。

Derek Jarman 贾曼
2010年1月
吉林出版集团
译者: 严潇潇 / 沈盈颖 / 戴伟平 / 徐佳
* 严潇潇一人主译，另外三人参与了其中3个月（全书共21个月）节译，并提出宝贵意见。故本书标4个译者其实是一种尊敬，并非赶制痕迹明显的多人合译作品。
头图出自B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