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幽灵般人物

——几个赫尔措格影片中的小插曲

在赫尔措格(Werner Herzog)的纪录片《五种死亡的声音》(GESUALDO ——Death For Five Voice)中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当时观众随着纪录片拍摄者(譬如赫尔措格本人)在十六世纪作曲家Don Carlo Gesualdo旧时的宫殿中徜徉。镜头在这片废墟的二楼滞留。突然,从楼下传来歌唱声,唱的正是Gesualdo的歌。拍摄者立即掉转镜头,跑到楼梯口,只见一位穿着十六世纪华服的女士正在放歌。她立即停止歌唱,撒腿就跑。拍摄者紧随其后,在这古老的房子里,二者展开了一番追逐。最后,女士在一扇已经封锁的门口停歇。她自称是Gesualdo的人,含情脉脉,优雅高贵又有些许风骚,仿佛真是Gesualdo当年的情妇。她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贴着封锁的门开始唱Gesualdo的歌,唱得很动情,(这岂是普通市民能达到的水准)眼前破败的楼宇衬托着鲜活的女士。女士的手婆娑着门上的蜘蛛网和灰尘,竟毫无 陌生感和嫌弃之感。再加上从古旧玻璃中透出的亮光,观者顿时有时空交错之感。

此插曲到底是真是假?虽说其后影片交待附近有家精神病院,仍让人不禁生疑。如果这是真实的偶遇,该多么有韵味,多么不可思议。但更可能的,这是赫尔措格特意为之。他在听了Gesualdo的故事后,情不自禁地假想一番。突然出现的女声寄托着导演浓浓的敬意。

在赫尔措格的惊悚片《吸血鬼》(Nosferatu) 中也有类似的插曲。当时大白天的,房产代理乔纳森(Bruno Ganz饰)在吸血鬼Nosferatu伯爵(Klaus Kinski饰)的城堡中寻找消失不见的伯爵。突然,从楼下传来小提琴声。镜头一转,原来是一个疑似吉普赛人的小男孩在拉小提琴,琴声很认真,但琴比较破,水平也很一般,总之,不动听。不过原本不动听的小提琴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堡里宛如天籁。乔纳森拾级而下,走到天井里一小木门前,门被锁,拉不开。不见小男生,琴声断。乔纳森听到了小提琴声,其后的搜索行动既像在寻找伯爵,也像在寻找小男生,又像是对抗恐惧的搜寻,对完全陌生之地的探索。

后来乔纳森用床单从窗口爬出,逃离城堡。可惜床单太短,他跌倒在地,一下子就从夜幕昏厥到大白天。寻不到的小男生站在老地方——这次碰巧是乔纳森身边,继续拉小提琴。

随后小男生就像那位女士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他们带着神秘感和乐声突然出现在影片中,又突然消失得无音无踪。不负责推进剧情,和其他人物无关,游离在影片之外。或许可以说小男生的出现为乔纳森被吉普赛人发现做了铺垫,但这个角色依然显得不自然。他们就像突然划过天空的鸟,在观众意料之外,让人惊讶,甚至有些惊悚效果。这两个角色让人被迫从剧情中跳离出来,开一会儿小差,感受一下古旧城堡中悠扬乐声之美,容观众遐想和思考。

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和谐的角色出现?

在赫尔措格的影片中,音乐爱好者不少。比如《白钻石》(The White Diamond)中在瀑布旁随着音乐跳舞的男生,《天谴》(Aguirre:The Wrath of God)中只会吹一个调的老人,还有《史楚锡流浪记》(Stroszek) 的主角Stroszek。他本人就是音乐爱好者,会弹蹩脚的钢琴,会唱歌,会拉手风琴。此人也会找个天井自弹自唱一番,完全符合“特殊”配角的条件。但这 些角色要么出现地并不唐突,要么演奏过于频繁,达不到唱美声的女士和拉小提琴的男孩产生的那种奇异效果。《史楚锡流浪记》中对应的“特殊配角”是片尾的动 物,尤其是那只听到音乐就会跳舞的鸡。这些温顺的动物脱离剧情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它们在跟着音乐表演,跳舞,打鼓,长时间凝视的镜头配合怪异劣质的游乐场音乐,很好地证明了音乐的动物性。惊讶、意外、不解、荒诞,又一个令人困惑的事件。

这其中有什么象征意味?导演到底是什么用意?Stroszek就像那只鸡一样,热爱音乐,其实不过是被困于笼中。Gesualdo就像那位女士一样,看似多么辉煌,其实不过是疯人痴语。而小男孩就像那座城堡,冷静地看着愚笨的人一步步陷入自我之中,走向万劫不复。

可能什么都不是,导演只是喜欢拍摄新奇的东西。就像《五种死亡的声音》片尾那场小小的仪式。小镇上的人们重新穿上过去的服饰,演绎充满骑士和天使的古 老故事。那位神奇的女士只是来废墟里练声,再寻常不过。小男孩只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拉小提琴而已,你也知道,小孩子练小提琴的初期都有点像在扰民。而那些有 音乐细胞的家禽只是游乐园训练出来供人参观的,过去美国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匪夷所思的项目,不足为奇。但当镜头很刻意地把偶遇呈现到观众的面前时,这个场景就被深深烙印在脑海里,让人感到虚假,感到突兀,最终难以忘怀。

赫尔措格的科幻片《浩淼的蓝色远方》(The Wild Blue Yonder)把这种虚假推到极致。《浩淼的蓝色远方》的风格类似《灰熊人》(Grizzly Man)和《白钻石》。纯纪录片的拍摄手法。一个活力四射的中年男子对着镜头滔滔不绝,广阔无边的瑰丽风景,惯用的氛围音乐,颇有看头的剧情。多少有些古怪的人被抛在美丽的地球上。按理说这该是很感人、或者很发人深省的纪录片。但是《浩淼的蓝色远方》一开头就是一个中年人很严肃地告诉你,他是外星人,他不是地球人。他和他的同胞来地球驻扎很久了,现在他要向你说出他一直憋着未说的关于他和他的星球的故事。

这个开头很震撼。荒诞和超现实不再是零星的点缀手法,而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基调。这是披着纪录片外衣的科幻片,而且很容易糊弄住不清楚地球上到底有没有外星人的小朋友。片中谈到超弦理论、时空旅行,这些都是科学家们很严肃地研究过的东西。还有一些确实是各色探测器从外太空发回来的照片,不过采用了诸如 用太阳充当太阳系外某未知星球的乌龙手法重新表现而已。赫尔措格整合了科学常识,假设人类去到被该外星人及其同类抛弃的蓝色星球考察,结果,当这些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却发现地球上已没有人类的足迹了。

想来赫尔措格很会正儿八经地编故事,颠倒真假虚实。有时候我在想,或许只有他的想法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虚假的。可能灰熊人并不存在,可能白钻石只是一个虚构的科学实验。绿蚂蚁睡觉的地方是个传说,Gesualdo是一个幻想中的人物,一如Aguirre和Nosferatu。从这些互不相干的故事里可 以看到世界的混沌和人性的疯狂。那疯狂的戏虐腔调源自导演。让我们看看这些蛛丝马迹吧。《石头的呐喊》(Schrei aus Stein)从头至尾都没有直接点明过主旨,很含蓄,主旨出人意料地是借《浩淼的蓝色远方》中那个“外星人”之口说出的,而且相当直白。《侏儒流氓》(Auch Zwerge haben klein angefangen)中众侏儒的欢腾场景和《吸血鬼》中众黑死病患者的欢腾场景是如此相似。《侏儒流氓》中的一个侏儒索性带着流氓腔跑到《吸血鬼》中客串一把,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恶搞一把,带出一场不和谐的、荒诞的对话。而《吸血鬼》中满城乱串的老鼠(据说有一万只)不安寂寞,带着死亡气息,大举搬迁到 《天谴》中的大木筏上安家。漂泊的大木筏宛若诺亚方舟。而狂喜和鼠患宛若人类的宿命。在我看来,《绿蚂蚁作梦的地方》(Wo die grünen Ameisen träumen)和《白钻石》中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安静沉默的当地人(或者说土著人),还有前文提到过的突然出现的演奏者,等等这些性质相似的角色都是导演内心的一部分,这些是背面。每个性格张扬的主人公就像是导演本身,那些是正面。荒唐不可理喻的人同作为陪乘的缄默之人一起,构成这个出人意料的世界。赫尔措格时而是那惊鸿一瞥的女歌者,热情奔放;时而是那幽灵一样的拉小提琴的男孩,冷静脱俗。我们被带到一个模糊真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幻境里,停下来思索,到底有多少愚蠢带着执著的假面具,到底有多少美丽被遗忘在封闭成环的砖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