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的十三个月亮:格外忧伤的日子
In einem Jahr mit 13 Monden
十三个月亮之年 / 一年里的十三个月亮
1978 / 124Min / 西德 / 法斯宾德 / 献给Armin Meier
如果这是同志片,那便是我看过的最棒的同志片。可惜艾尔文(Erwin)已经变成了艾尔维拉(Elvira),再也回不到艾尔文了。
这就好像无意间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从头到脚穿戴得和一年前某一天完全一样。上衣,外套,长裤,鞋子,还包括袜子和内衣。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打定主意 让它成为特殊的日子,与自己曾经度过的每一天都不同。那天自己刻意如此打扮,刻意换上新衣,从未有过的令人满意的搭配。那天过去之后,这身衣服连同那天所 有细节一起具有了历史性,成为一个阶段的标志,代表了那一年那一天彼时彼刻的状态,一年后再穿上这些衣服便使自己和那天有了某种联系,有时候时光倒流可以 通过各种客观事物来协助实现。很奇怪这些衣服横跨时空隧道,还躺在这里,而不是早已被扔掉。那天之后一开始控制自己不去穿他们,它们既然已经进入历史就具 有了一般衣服不具备的更强的时效性,它们属于过去,属于那一天,它们让人不得不悲伤地回忆起那天自己有多蠢。
但是当自己以为事情都已过去的一年之后,却猛然发现自己还处于当时的状态。这身打扮这个发型让我感到羞耻。
艾尔维拉穿回男装企图重新成为艾尔文。但是他令亲人发笑,令认识他的人惊愕,让人感到不习惯,他遭人厌。艾尔维拉恶俗地扭动发福的身躯,她发现她成为 女人没有意义。安东说,如果你是女的,我就喜欢你。艾尔文从卡萨布兰卡回来后变成了艾尔维拉,安东却在拒绝了艾尔文后再度拒绝了艾尔维拉。安东和艾尔维拉 两人已经互不相识,不能从人群中辨认出对方。很多年之后,当年的恋人连同他的形象成为心中的回忆,仅仅是回忆。心中曾经挂念的人在现实中已经不存在,即便 原型还在世。安东和佐拉初次见面就交合,完全无视一旁的艾尔维拉。艾尔维拉发现爱不值一提,你为对方付出全部,举手投足间已经俨然一个标准的女性,你毁了 自己的生活,但那个原本不爱你的人还是不爱你。艾尔维拉决定回到过去。但她穿回男装后还残留着女性的举止,他的妻子明确地回绝了重新生活在一起的请求。
艾尔维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艾尔文和妻子情投意合,因为当时共同受到屠宰场老板——也就是妻子父亲——的压迫,反抗促成两人的逃亡和婚姻。艾尔维拉 和刚分手的男友同居,因为男友当年穷困潦倒,艾尔维拉帮助他重新获得自信,但一旦对方生活改善便逐渐无法忍受特殊的艾尔维拉,并最终抛弃了为爱而生的艾尔 维拉。
在法斯宾德眼里,爱情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盲目付出的人必定会悲惨收场。
一个准备上吊的人死前对艾尔维拉说,自杀并不是因为不再热爱生活了,不再有憧憬了,而是对自己实现理想这件事本身感到失望,无法更好地去完成它,为了 更好地生活而选择死亡。艾尔维拉当时的反应是,那你最好立即上吊。那个男人就上吊了,一切做得妥贴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么多人在讨论死亡,实际上讨论痛苦比讨论死亡更有意义。
法斯宾德拍这样一部从名字到情节彻头彻尾压抑的片子是为了纪念他那位自杀身亡的男友Armin Meier。Meier和剧中的艾尔文一样曾经是个屠夫,后在夜总会工作。认识法斯宾德后二人关系甚好,并很快同居。法斯宾德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并让他 在自己的片中担任角色,同时也像对待其他喜欢的人一样对他态度不好,时常朝他咆哮。《十三个月亮之年》 天才般的剧本是法斯宾德在受到男友自杀的触动下写就的,满是他的疯狂念头和恶趣味。片子一开头的野交就是他写剧本时特意强调的,他觉得简直完美。而这个开 头和他加给本片的最荒谬的事情紧密相连——在片中,“Meier”不单单是个Gay,“Meier”做了变性手术,他以女性的形象出现。
性别是艾尔文追求爱的障碍,而变性把他推向深渊。变性体现着他对对方的彻底屈服,完全丧失自我特征,并具有惊人的自我牺牲能力。这可能是法斯宾德希望 Meier所具有的特质,也可能是他妄想症的表现。他编造的故事往往比真实更为真实,更为残酷。片中艾尔维拉现任男友指责她不像个女人,越来越像个男人, 像男人那样脑中空洞无物,不断长肥肉。这话不全是真实。因为艾尔维拉已经具备了女性的习性和多愁善感。而且在屠宰场她作为女性,即便穿着男性的服装也被排 挤。艾尔维拉同时像女性一样容易晕倒,力气不大,不能徒手开一个酒瓶。但是走样的身体代表着这个人对生活的无力反抗或者漫不经心,她说她穿男装出去和男孩 子交合更为舒坦,穿女装有罪孽感,从中可见艾尔维拉的性别分裂。
现在胖子就是多,脑子空洞的人就是多。
我不断思考,不断说话,不断思考,不断说话,到最后我就不会思考了。
片子中的核心人物出现了思维停滞现象,被社会抛弃,被爱人抛弃。把他逼到这条路上来的简直不是人的安东作为社会精英的代表依然过着荒谬的生活。法斯宾德在片中借艾尔文女儿之口说,喜欢卡夫卡的《城堡》 是件可怕的事情。而片中荒诞场景比比皆是,和《城堡》一脉相承。艾尔维拉和佐拉漫步屠宰场那段是个骇人的开端,用长镜头冷漠地直视正在被屠宰的牛,满池的 血,扒牛皮,切牛头,看上去十分容易。背景声音是艾尔维拉的嘶喊。没有人性的事情天天在上演,又有多少人迷恋屠宰的快感?喜欢从权利和对他人的侮辱虐待中 获得快感?最为滑稽的是安东工作的那栋楼。政客们喜欢盖新楼,不是因为需要新楼,而是为了个人的满足感。在一栋空空如也的大楼里自杀、抢劫、枪击、精神病 发作、偷窥……在同时发生。狂笑不止的女性只对正在窥见的没有真实价值的东西有兴趣,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这种人绝对不在少数。那一排排白色的 空办公室就出现在我们周围,白领们的太平间。到了尽头,安东和几个人在看电视。电视曾经是最会麻痹人的事物。朝九晚五然后看电视睡觉,随后长得油头粉面。 安东还喜欢跳舞。他就像孩子一样,被整齐划一的具有纳粹特质的入学舞蹈迷惑。动作幅度很大,夸张而且极为滑稽,不知道当年德国人怎么发明出来的。
从少年就开始追逐的美国梦真是个好梦,因为整天做梦让人看不到痛苦在哪里,而且这个梦建立在别人的梦醒之上。
最后艾尔维拉的自杀如期而至。片子伴着艾尔维拉的采访录音,法斯宾德习惯性地用上多重声音同时出现的手法,画外音、人物的言语、留声机或者电视机发出 来的声音夹杂,并且那张要命的黑胶不出意料再次卡住。影像比文本优越的地方在于它的多重性,而法斯宾德这个习惯正是体现影像优势的典范。多重噪音能还原真 实,而艾尔维拉娓娓道来的透着迷茫的声音则表明了她长久以来的压抑,更添悲凉气氛。
这其实是个很会忍耐的人,但又是个很可悲的人。忍耐除了能帮助她存活,并不能带给她其它东西。
法斯宾德十分仁慈地没有给艾尔维拉的尸体近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在她独处的时候(安东和佐拉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和桌子椅子是一样的),镜头总是诚实 地拉远,仿佛要满足观众对变性人、双性恋的好奇心,仿佛她的内心独白通过肢体动作和破碎的镜子、舒适的大床来刻画就已经足够。仿佛暗示着没有人能走进她的 内心。
值得一提的是,法斯宾德也出现在片中,开头一次,还有就是电视机里。佐拉深夜看的电视放着法斯宾德的片子还有一段他的访问。他说,我的童年就是没有童 年。艾尔文的童年不比法斯宾德的童年好到哪里去。片中佐拉讲的一段童话故事也是如此凄惨。变成蘑菇的哥哥让变成蜗牛的妹妹吃自己。蜗牛妹妹本来不愿吃的, 但是她实在太饿。
残忍的事情总是这么多。我们心里想和邻人交好,但是真的太饿了,饿晕了就不顾那么多了。